13、北門這里一片空曠的沙地,最宜于露天演說家,來的最多。也許就在共產黨隊伍走后吧,這里有人說到中日的事;那時剛過“一二八”不久,他頗為我們抱不平。他又贊美甘地;卻與賈波林相提并論,說賈波林也是為平民打抱不平的。這一比將聽眾引得笑起來了;不止一個人和他辯論,一位老太太甚至嘀咕著掉頭而去。這個演說的即使不是共產黨,大約也不是“高等”英人吧。公園里也鬧過一回大事:一八六六年國會改革的暴動(勞工爭選舉權),周圍鐵欄干毀了半里多路長,警察受傷了二百五十名。公園周圍滿是鐵欄干,車門九個,游人出入的門無數,占地二千二百多畝,繞園九里,是倫敦公園中最大的,來的人也最多。園南北都是鬧市,園中心卻靜靜的。灌木叢里各色各樣野鳥,清脆的繁碎的語聲,夏天綠草地上,潔白的綿羊的身影,教人像下了鄉,忘記在世界大城里。那草地一片迷蒙的綠,一片芊綿的綠,像水,像煙,像夢;難得的,冬天也這樣。西南角上蜿蜒著一條蛇水,算來也占地三百畝,養著好些水鳥,如蒼鷺之類。
14、魚房鳥房也特別值得看。魚房分淡水房海水房熱帶房(也是淡水)。屋內黑洞洞的,壁上嵌著一排鏡框似的玻璃,橫長方。每框里一種魚,在水里游來游去,都用電燈光照著,像畫。鳥房有兩處,熱帶房里顏色聲音最豐富,最新鮮;有種上截脆藍下截褐紅的小鳥,不住地飛上飛下,不住地咭咭呱呱,怪可憐見的。這個動物園各部分空氣光線都不錯,又有冷室溫室,給動物很周到的設計。只是才二百畝地,實在旋展不開,小東西還罷了,像獅子老虎老是關在屋里,未免委屈英雄,就是白熊等物雖有特備的臺子,還是局蹐得很;這與鳥籠子也就差得有限了。固然,讓這些動物完全自由,那就無所謂動物園;可是若能給它們較大的自由,讓它們活得比較自然些,看的人豈不更得看些。所以一九二七年上,動物學會又在倫敦西北惠勃司奈得地方成立了一所動物園,有三千多畝;據說,那些龐然大物自如多了,游人看起來也痛快多了。
15、不靠婆婆媽媽氣去乞憐青年人,不靠甜言蜜語去買好青年人,也不靠刀子手槍去示威青年人。只言行一致后先一致的按著應該做的放膽放手做去。不過基礎得打在學校里;學校不妨盡量社會化,青年訓練卻還是得在學校里。學校好像實驗室,可以嚴格的計劃著進行一切;可不是溫室,除非讓它墮落到那地步。訓練該注重集體的,集體訓練好,個體也會改樣子。人說教師只消傳授知識就好,學生做人,該自己磨練去。但是得先有集體訓練,教青年有膽量幫助人,制裁人,然后才可以讓他們自己磨練去。這種集體訓練的大任,得教師擔當起來。現行的導師制注重個別指導,瑣碎而難實踐,不如緩辦,讓大家集中力量到集體訓練上。學校以外倒是先有了集中訓練,從集中軍訓起頭,跟著來了各種訓練班。前者似乎太單純了,效果和預期差得多,后者好像還差不多。不過訓練班至多只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培植根基還得在學校里。在青年時代,學校的使命更重大了,中年教師的責任也更重大了,他們得任勞任怨的領導一群群青年人走上那成德達材的大路。
16、在筆者看來,詩文主要是靠了聲調,小說主要是靠了情節。過去一般讀者大概都會吟誦,他們吟誦詩文,從那吟誦的聲調或吟誦的音樂得到趣味或快感,意義的關系很少;只要懂得字面兒,全篇的意義弄不清楚也不要緊的。梁啟超先生說過李義山的一些詩,雖然不懂得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讀起來還是很有趣味(大意)。這種趣味大概一部分在那些字面兒的影象上,一部分就在那七言律詩的音樂上。字面兒的影象引起人們奇麗的感覺;這種影象所表示的往往是珍奇,華麗的景物,平常人不容易接觸到的,所謂“七寶樓臺”之類。民間文藝里常常見到的“牙床”等等,也正是這種作用。民間流行的小調以音樂為主,而不注重詞句,欣賞也偏重在音樂上,跟吟誦詩文也正相同。感覺的享受似乎是直接的,本能的,即使是字面兒的影象所引起的感覺,也還多少有這種情形,至于小調和吟誦,更顯然直接訴諸聽覺,難怪容易喚起普遍的趣味和快感。
17、陶淵明有“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的詩句,那是一些“素心人”的樂事,“素心人”當然是雅人,也就是士大夫。這兩句詩后來凝結成“賞奇析疑”一個成語,“賞奇析疑”是一種雅事,俗人的小市民和農家子弟是沒有份兒的。然而又出現了“雅俗共賞”這一個成語,“共賞”顯然是“共欣賞”的簡化,可是這是雅人和俗人或俗人跟雅人一同在欣賞,那欣賞的大概會還是“奇文”罷。這句成語不知道起于什么時代,從語氣看來,似乎雅人多少得理會到甚至遷就著俗人的樣子,這大概是在宋朝或者更后罷。
18、連帶著想到了國畫和平劇的改良,這兩種工作現在都有人在努力。日前一位青年同事和我談到這兩個問題,他覺得國畫和平劇都已經有了充分的發展,成了定型,用不著改良,也無從改良;勉強去改良,恐怕只會出現一些不今不古不新不舊的東西,結果未必良好。他覺得民間藝術本來幼稚,沒有得著發展,我們倒也許可以促進它們的發展;像國畫和平劇已經到了最高峰,是該下降,該過去的時候了,拉著它們恐怕是終于吃力不討好的。照筆者的意見,我們的新文化新藝術的創造,得批判的采取舊文化舊藝術,士大夫的和民間的都用得著,外國的也用得著,但是得以這個時代和這個國家為主。改良恐怕不免讓舊時代拉著,走不遠,也許壓根兒走不動也未可知。還是另起爐灶的好,舊料卻可以選擇了用。應該過去的總是要過去的。
19、大丈夫也罷,小丈夫也罷,自己其實是渺乎其小的,整個兒人類只是一個小圓球上一些碳水化合物,像現代一位哲學家說的,別提一個人的自己了。莊子所謂馬體一毛,其實還是放大了看的。英國有一家報紙登過一幅漫畫,畫著一個人,仿佛在一間鋪子里,周遭陳列著從他身體里分析出來的各種原素,每種標明分量和價目,總數是五先令——那時合七元錢。現在物價漲了,怕要合國幣一千元了罷?然而,個人的自己也就值區區這一千元兒!自己這般渺小,不自愛自憐著點又怎么著!然而,“頂天立地”的是自己,“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也是自己;有你說這些大處只是好聽的話語,好看的文句?你能愣說這樣的自己沒有!有這么的自己,豈不更值得自愛自憐的?再說自己的擴大,在一個尋常人的生活里也可見出。且先從小處看。小孩子就愛搜集各國的郵票,正是在擴大自己的世界。從前有人勸學世界語,說是可以和各國人通信。你覺得這話幼稚可笑?可是這未嘗不是擴大自己的一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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