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港高級中學 羅明譽
魯迅先生的小說《祝福》中的祥林嫂是一個典型的舊中國農村勞動婦女的形象。祥林嫂的一生是慘遭封建思想和封建禮教的精神摧殘的一生。傳統的分析認為,造成祥林嫂的悲劇的根源在于封建思想和封建禮教,這固然不錯。但我以為,如果要全面地認識其悲劇的原因,僅此一點,是不夠全面的。
我們都知道,一件事情的發生,總有他的兩方面原因--內因和外因。而外因又往往是通過內因起作用。這兩者相輔相成,密不可分。而具體到一個小說人物而言,他(或她)的每一個舉動(行為),也必有它的內外因。從小說的要素來講,環境是外因,人物(心理)是內因。所以,說祥林嫂的悲劇(寂然死去)的原因就在于封建思想和封建禮教,這僅是從行為發生的外因,也即社會環境而言。那么,其內因到底是什么?通過對小說人物的語言、行為、心理活動等方面剖析,不難發現,祥林嫂的悲劇的發生,其內因是在于她內心的深深的負罪感(對她兒子的無法忘懷的負罪感)和對死的抹不去的恐懼感(即懼死情結)。下面就具體談談這個問題。
一、從語言方面看祥林嫂的負罪感
《祝福》中最為典型獨特的語言,便是祥林嫂多次講述“狼吃阿毛”的故事。文中共寫了祥林嫂三次講故事:對四嬸講;對鎮上的人們講;自語阿毛故事。這每次講的“狼吃阿毛”的故事,其開端是千篇一律的:“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考察這段“開場白”,我們會發現兩點:一點是從敘述角度看,敘述阿毛的故事,卻從“我”開始,先敘“我”,再及阿毛,在故事中,“我”成了主角,成了線索,而非阿毛;第二點是從敘述的語言結構看,開端的這一復句間總的關系是解說,其中心句是“我真傻,真的。”結合這兩點看故事的敘述目的,可以看出,祥林嫂講“狼吃阿毛”的故事,其意不在于渲染阿毛死得如何凄慘,以博得人們的同情,而在于表白自己是如何的“傻”,這是她在深深地自責,是她對阿毛的不可解脫的負罪的懺悔。
所以,祥林嫂的“狼吃阿毛”的故事,不但對四嬸講,對大家講,對自己講,對鎮上的小孩講,而且還對著與阿毛有關的“小籃”、“豆”等講。因為她講故事,純粹是一種個人行為,并不會在乎別人的反應。也正因為如此,祥林嫂講“阿毛”的故事可謂講得“入神”,“直著眼睛”講,“只是反復”地向人們講,講到聽的人“聽到就煩厭得頭痛”還是要講。
二、從行為方面看祥林嫂的懼死情結。
一直到柳媽與她的那次“深談”之前,祥林嫂的內心,還是只有對阿毛的負罪感。至于懼死情結,是柳媽帶給她的,這一點,可以從祥林嫂與柳媽談話伊始階段得到證明。
《祝福》第88 、89段寫到:臘月三十以后就忙起來了,然而這回,祥林嫂除燒火之外,沒有別的事,卻閑著了,坐著只看柳媽洗器皿,微雪點點的下來了,“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嘆息著,獨語似的說。
第98段寫到:……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眼光,自去看雪花。
在與柳媽談話之前,祥林嫂知道的只有以“我真傻”開頭的“狼吃阿毛”故事。柳媽不耐煩了,要轉換話題,可是,揄揶式的聊天引不起祥林嫂的興致,她依然“自去看雪花”,依然想著她的阿毛。直到柳媽“詭秘”的說了一些她在“山村里所末曾知道的”關于“陰司”(地獄)的事,才引起了她內心新的恐慌。
祥林嫂自從聽了柳媽的話,說將來要被下放到“陰司”去,還要被“鋸開來”后,神氣非常的恐懼,“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兩眼上便都圍著大黑圈”。早飯之后,她的第一件事便是到鎮的西頭的土地廟里求捐門檻。當廟祝起初執意不允許時,她便“急得流淚”。盡管捐門檻要花去許多錢,但祥林嫂絲毫不吝惜,用了將近一年的工錢去捐了。捐了以后,便“神氣很舒暢,眼光分外有神”。……對于祥林嫂的這一“不惜花錢,求捐門檻”的行為該怎么解釋呢?或者說,指導她這一行為的心理是什么呢?我們從祥林嫂的此前此后的神態的變化(由“恐懼”到“舒暢”)分析,很明顯,祥林嫂花錢是為了消除內心的恐懼(對死的恐懼)。
但“捐了門檻”并沒有使祥林嫂徹底地消除 “懼死情結”,其原因又在于魯四老爺家的所作所為。冬至的祭祖時節,祥林嫂“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可四嬸的一句話(慌忙大聲說):“你放著罷,祥林嫂!”使祥林嫂“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此時,她才明白,盡管捐了門檻,依然無法改變自己死后的命運,于是她的“懼死情結”非但沒有解開,反而再一次束緊了。于是,“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
三、“負罪感”和“懼死情結”是祥林嫂悲劇的內因
《祝福》的高潮部分結束時,祥林嫂的思想上的兩大枷鎖是:對阿毛的負罪感和對死的恐懼感。這兩大枷鎖緊緊地摳緊她的心,使得她“全不見有伶俐起來的希望”,于是她便被魯四老爺打發走了。
雖然離開了魯四老爺家,她的思想重壓卻依然沒變。成了一乞丐后,就再也沒有人和她講話了。她一個人在孤單的生活中,思想重壓自然日重一日。這一點,我又可以從小說結局部分祥林嫂和“我”的三問三答中得到證明。
一問:“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低聲,秘密的)
一答:“也許有罷,--我想。”
二問:“那么,也就有地獄了?”(恐懼的語氣)
二答:“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
三問:“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欣喜的語氣)
三答:“實在,我說不清。”
祥林嫂的三問,其心情是亦悲亦喜,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祥林嫂的矛盾心理--既害怕死,又希望死。
這一方面是由于祥林嫂有著深深的“負罪感”,生前有太多的罪過,總希望來世改過。所以她希望“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見面”,她特別希望見到阿毛,阿毛是她精神的唯一支柱。
另一方面,由于祥林嫂的難解的“懼死情結”,又使她害怕死,害怕死后還要入地獄,慘遭“鋸身”的痛苦,所以她又希望沒有“魂靈”,沒有“地獄”。
所以祥林嫂的由來已久的“負罪感”和“懼死情結”的交織,形成了她“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的矛盾心理,當我以一句“說不清”來總答祥林嫂的問話時,祥林嫂再也不堪這兩大思想重壓,終于在富人們的“祝福”聲中寂然死去。
所以,我們應該說,祥林嫂是被封建禮教和封建思想摧殘至死的,但這摧殘主要是通過祥林嫂的心理上的“負罪感”和“懼死情結”而起作用的,這兩方面的原因我們均不能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