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三位小說家在經歷了長期的被冷落后驟然獲得了轟動性的廣泛影響,他們是沈從文、錢鐘書和張愛玲。沈先生基本是自學成才,有過艱辛然而豐富的生活經歷,作為一位多產作家卻在時局大變后深藏內斂,轉治服飾史,逝世后傳來的有關諾貝爾獎的消息實在教人有遺珠之憾。錢先生則以學問精湛聞名,他的博采眾識幾乎帶有傳奇色彩,似乎只是偶爾為之的小說《圍城》更是在沉寂數十年后洛陽紙貴,僅此一著就立身于大家之林。張愛玲女士,她的傳奇生涯好像比前兩位有更濃更雜的色彩,她就將自己的小說命名為傳奇,而按王蒙的說法,她過分地自我小說化了,她的人生本來可以不是那個樣子的。仿佛是說她將自己的一生拿來當小說做,這頗令人聯想到武俠小說中“人即是武器,武器即是人”的兩者合一境界。她顯赫的家世背景,復雜的感情歷程,在二十出頭的年紀里爆發似的寫作,晚年近乎與世隔絕的隱居生活都是令人難以忘懷的。極度絢爛后的極度沉寂,這個評語應當算是中肯的。
長期以來,現實主義作為評判鑒別文學作品的最重要標準是無可爭議的,它的前面往往還要加上批判的,革命的等種種限定詞,然而在汗牛充棟的理論闡釋后,這個概念仍然暴露出它的含混,偏隘。它給我們留下的經典,有的今天只剩下檔案材料的意義,有的更被證明是別有用心的粉飾和欺騙。余華在他的文論(虛偽的作品)中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接近真實。事實上這是所有作家的共同準則。有哪一部真正的藝術作品不是現實主義的呢?只有視野、視角、感受力和創造力的區別,在通向藝術之巔的道路上,每一步都踏著作者生活其間的現實,即便是科幻小說,神魔小說也不例外,而以這種標準來審視張愛玲的作品,她無疑是屬于現實主義的。
現實主義的張愛玲生活在怎樣的時代呢?按哈佛大學的孔飛力教授的敘述,那是中國歷史上戰亂最頻繁最殘酷的時代,以張愛玲生長于斯的上海為例,它經歷了兩次對日戰爭的浴血。張愛玲曾就學的香港,亦有太平洋戰爭中淪陷的慘痛記憶。就她的家庭生活而言,她的家庭是衰敗的,分裂的,所以她雖然保持了一段平淡的,衣食無憂的處境,還是在陽臺上想到,這是亂世。還是發出了慨嘆,生命是一襲華美的長袍,卻爬滿了虱子。她是不熟悉城市貧民或鄉村農夫的生活的,但這并未能阻止她在她所了解的領域內,為我們記錄下一幕幕真實的場景,而這些恰好是過去幾十年中,從歷史中有意無意被忽略刪除的部分。譬如像范柳原和白流蘇這樣的男人和女人,在傾城戰火中省悟到,往日的做作,算計,調笑是多么不止一提。張愛玲在這些大時代里的小人物身上,成功地做到了對人性深處的描摹。生存的,性的,財物的欲望,對死亡的,失落的,變革的恐懼交織困擾著她筆下的靈魂們.當然,偶爾他們也會有一點小小的期盼,可這蒼白的愿望總要在巨大的混亂前不斷放棄,終于放棄。張愛玲所觸及的問題,也是她努力試圖解決的問題,正是終極性的生命的意義。這樣的作家應該是位本質上有真正的博大愛心的作家,唯其如此,才能寫出閃耀著人性光芒的優秀小說,才能有傅雷先生所稱道的“文壇的最美收獲”。
張愛玲還是一位出色的文體家,她慣用的獨特句式,修辭,尤其是許多妙到毫巔的驚人比喻,在今天的女作家群落中仍有相當多的追隨摹仿者。她的散文集名為《張看》,充分顯示了她的立場,以觀察者身份的旁觀打量,但這并不使她看起來過分冷漠,像同時代的一些男作家一樣犀利尖刻,年輕女作家的本質還是讓她流露出了溫婉平和,盡管她不經意。她是視覺的藝術家,我們可以看到她的幾幅小畫和照片上的衣飾,更使人震驚的是她眼中巴洛柯風格的色調,例如金鎖記中的景物描寫,繁雜的色彩下陰郁的混亂,正是那個時代的一抹逼真的光和影。這些文字出自一位如此年輕的姑娘的手筆,令我們不得不承認有關天才的說法,而天才是不可仿制的,所以在張派的諸多遠遠近近的傳人里,我們只能看到她的一絲流風余韻,卻找不到可追美她的。能將對生命的大悲憫和極其罕見的感受力結合在一起,她是罕見的特例之一。
亨利詹姆斯的叢林之獸中的約翰。馬丘預感到她的生命前方有只猛獸在潛伏著,將跳出來給他以沉重的打擊,張愛玲則是一直聽著猛獸在不遠處喘著粗氣,總是要躍出來的架式。她早年曾說過的惘惘的威脅,是她的世界觀的恰如其分的注腳。世人慨嘆她的晚景凄涼,這實在是她過于清醒過于聰明的緣故。她是痛苦的,因為她已經無奈地意識到了她的力所能及。柯靈在回憶她的文字中指出,整個一個現代文學史,除了上海的孤島時期,竟然哪一段都無她容身之地。我想張愛玲或許亦有自知之明,她的兩部晚期作品,《秧歌》和《赤地之戀》,都被從政治角度大肆渲染,事實上不如把他們看做一個滿懷無奈的作家,對越來越令她無法理解,無法認同的世界所做的最后一次深入的努力。她失敗了,然后飄然遠引,力圖保持有尊嚴的生活,直到生命止息。
張愛玲說好友蘇青是亂世里的盛世的人,這位盛世的人潦倒中吐血辭世,張愛玲的離去按常情來講亦教人不堪,但我們總覺得她還不是徹底絕望的,因為洞徹生命本質的人沒有選擇棄世或從俗,而是選擇了寫作。我們應該向她致以深深的敬意,在今天,對我們來說,一點一滴的希望都已重大到和我們能否生存在這個星球上緊密相關的地步,我們不能,也不該忘記張愛玲。
她辭世兩年矣,讓人想起唐人錢起在考試命題賦詩中偶得的名句,余秋雨以為是千余年科舉制下僅見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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