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常說：“等你長大了，我也就老了。”
在我最初的記憶里，你是和算盤聯系在一起的。每天吃過晚飯，你總是拿出一個大算盤，坐在燈下給我檢查算術。每每這個時候，我就坐在一邊安靜地看。那時的你在我的心目中是不老的：一頭烏黑的頭發，閃閃發亮，全都齊整地向腦后梳去。我總會惡作劇地把它們撥散、打亂，撥散、打亂。你明亮的眼睛倒映著我的淘氣。除了眼角有魚尾紋，其他的都十分完美。盡管頭低著，背始終挺得直直的，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撥動著算珠，發出十分悅耳的“噼噼啪啪”的響聲。我羨慕地看著你高大挺拔的背影，不服氣地說：“爸爸，我以后一定長得比你高。”你聽了總是呵呵直笑：“是的，等咱們小鑫長大比爸爸高了，我也就老了。”
爸爸也會老嗎？我疑惑著。那時候，我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再大一點，也就是現在。我讀了一些書，人卻變得有些莫名其妙起來，以為有了“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的能耐。于是我開始刻意地疏遠你，還帶著點輕視。我可以長時間地與朋友侃大山、“煲電話粥”，卻不愿意和你多說一句話。我甚至在你給我指點的時候刻薄地回敬：“你的觀點已經落伍了，爸爸，你已經老了，老了。”那時我常常提起這句話。你卻只是怔了怔，嘴里反復叨念著：“是你長大了！是你長大了！……”
是我長大了嗎？也許是。盡管我要在你再三地催促下才去洗碗，還要故意打碎幾個；或是極不情愿地拖地板。每當這時，你總是接過東西說：“我來吧。”然而此時此刻，我倒也生不出以前那種因為可以偷懶暗喜的念頭來了，卻又不好意思再把“東西”奪回來，只好站在一邊呆呆地看。那時，我心目中“爸爸不老”的童話似乎開始破滅了：你那烏黑亮麗的頭發變得灰白斑駁，明亮的眼睛被渾濁侵蝕，眼角的魚尾紋已經變成了深深的小溝，筆直的背也有些駝了……一種悲哀從心中涌了出來，這一切是誰造成的呢？為誰呢？
我忽然有些明白爸爸說的那句話了“等你長大了，我也就老了”，我忽然清楚地意識到了。
你來學校接我，我遠遠地望見你倚在一根電線桿上，裹著件厚厚的皮夾克，戴著那頂落滿了灰的帽子。已是陽春三月，你卻還是一副嚴冬的樣子。
在回家的路上，你十分自然地牽著我。那手，皸裂的，冰涼的，我的心猛地揪住了：這就是爸爸的手嗎？那曾經托著我的小腿的有力的手，那曾經撥動著算珠靈活的手呢？……我歪過頭去看你，卻無意間發現自己和你長得齊肩高了。多么奇妙的事，幾年前，我還需仰著頭和你說話……
于是，我又想起你和我說的那句話了，“等你長大了，我也就老了。”
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句話。
不，爸爸，你永遠都不老。
盡管你的容顏一天天地老去，但在我的心目中，你永遠不會老。－－因為我正在一天天地長大，我正煥發著你的青春，我正是你生命的延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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