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的故事到現在依然會成為這個小鎮的人茶余飯后的談資。這故事當然與我父親有關。
在我看來，他們能夠結婚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父親那年第三次高考依舊落榜了，他帶著巨大的失望和對家人的愧疚，來到了東部沿海的一個城市，成了一名工人，他工作很出色，更重要的是，我的父親還會畫畫，在母親看來父親就是一個落魄的才子。母親那時是這家工廠老板的千金，大學生，她傾倒于父親的才華，父親將他的畫作拿給母親看，向母親傾訴他的不得意，傾訴他的雄心壯志。父親在講述的時候雙瞳炯炯發亮，煙草的煙霧籠罩著父親那頭藝術家般不羈的長發。母親望著眼前這個落拓帥氣的男人，下定決心這輩子跟定他了。
母親在除夕前十天搭上綠皮火車和父親跑了，離開了她熟知的一切。春運的火車擠得就像停尸間一樣，母親和父親擠在廁所旁邊。火車拖拖拉拉地向北駛去，當一個夜晚，他們的火車進了停靠站，黃色的燈光灌滿了整個站臺，母親看了看窗外，轉眼凝望著已經熟睡的父親，他的長發蓋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嘴因為冬季的寒冷干燥早已經開了口子，他的手掌很粗糙，母親有些分不清，這個男人到底是一個畫家還是一個工人。
二
父親從外地帶回一個年輕漂亮，并且還是大學生的老婆這件事很快就在這個鎮子里傳遍了。鎮子里起了各式各樣的聲音，有人說父親和母親是露水姻緣，長久不了的。有人說母親從娘家帶來了一大筆錢，這回我父親這個窮小子可要發了。有人說母親肯定不怎么干凈，不然不會嫁給我的父親。
父親和母親沒有錢辦婚禮，他們只是請幾個好朋友在家里吃了頓飯。深夜，客人都走了以后，父親紅著眼對母親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干的！別管別人的閑言碎語，咱們好好過日子！”
那時候父親母親自作多情地認為別人想看他們的笑話，所以他們格外認真地經營著日子，可是事實是根本沒有人在乎他們會怎么樣，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忙。
春節過后，母親和父親去了一個新城市打工，然后我降生了。這時母親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娘家，她和外公重新取得了聯系。不像電視劇里那樣斷絕父女關系，既然早已經木已成舟，外公也只好隨母親去了。但是后來母親從來沒有和娘家聯系過一次，逢年過節也沒有走動。
很快就好幾年過去了，我上小學了。父親還是像幾年前一樣一事無成，他有時也還會畫畫。父親和母親的關系越來越糟糕，他們經常吵架，為了我不清楚的原因爭吵，我都有些不相信這么兩個水火不容的人居然曾經情投意合私奔到了一起。我記得有一次他們倆又吵起來了，我在旁邊，父親把我放到冰箱上，然后他們就打起來了，鍋碗瓢盆到處亂飛。后來他們都不知道去哪兒了，我一個人坐在冰箱上面，太高了，根本不敢跳下來。
大概有整整半天吧，我坐在冰箱上盼著父親母親早點回家。最后還是母親先回來了，她把我從冰箱上抱下來，我終于抑制不住大哭起來，母親抱著我也大哭起來，一直重復著“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你。”她哭起來的樣子真狼狽，頭發都粘在臉上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很想推開她，不過推開她她一定會傷心的，我出于母子情分，任由她抱著我。
現在我已經讀高中了。父親把他的長發剪掉了，因為幾年前父親開始脫發，于是他索性剪了一個寸頭，這樣比較不容易看出發量。他現在已經不畫畫了，他曾經的畫被他放在閣樓上。有天我心血來潮去閣樓上看父親的畫，發現了一個舊箱子，打開來，發現里面是很多信，信封上的字兒還是用藍墨水兒的鋼筆寫的。我看見了一封母親寫給父親的信，大致內容是，母親說她已經懷孕了，她問父親這個孩子，也就是我，應該怎么處理。從字里行間我看出，他們那個時候已經不在一起了，我想大概是因為我，我的`父親母親才結婚的吧。
我突然有點感謝母親了，她還這么煞費苦心地在講述他們故事的時候，特意抽離掉了不小心有我，還有因為我而結婚這樣的細節。給了我一個美好的幻想，可是這又有什么呢，生活上面不美好的事情數不勝數，我想大部分人早已經習慣了，不然這一生我們心里要有多少不舒坦啊。
我和母親說了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她和我說，她當年是真的喜歡那個人。
深夜的火車溫柔地穿過沉睡的華北平原，寒冷的空氣都被火車輪撞碎了，發出砭人肌骨的呼嘯聲，它不知道驚擾了多少歸人的夢。母親看著她眼前的男人，心里非常踏實。
往后的日子里，他們每次有爭吵，母親都會想起那個和他一起逃跑的夜晚，和自己說，睡覺吧，明天會重新喜歡上他的。
所以他們一直生活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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