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麥子抽穗灌漿，青黃一片，只待六月到來。青悠悠的豌豆已經收成，農人蹲在田里，慢慢移動。奉母命令，我和妹妹去探望鄉下的姥姥、外爺。
顛簸不已的車，終于停在村口。恰逢集市，我一下車，按例一找，就看見了外爺。年過八十的外爺，仍執著于小商販的愛好，賣的僅僅是八角、胡椒、辣椒面的調料干貨，他默默看著走動的腳步，抽著那支老煙桿。在我小時候，外爺紅銅色面部早已布滿溝溝壑壑的皺紋，就像是年輪鐫刻在他的臉上。多少年過去了，年輪更加深刻了。漸近中午，陽光愈烈，外爺蹲在那里，不聲不響。我趕緊喊過去，外爺端著煙桿顫悠悠站起來，外爺的腰直不起來，弓得像座山一般。我們扶著他，他不愿意。我們對他說著話，他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外爺舍不得回去，要等著集市人散完。我們只得先離開，去家里看看。
五月的楊絮，若雪一般。鄉村的小路牙子邊堆滿著楊絮，楊葉更加肥碩，呼啦啦，使勁擦著時空這一面鏡子。踩著門口的草，推開了姥姥家的門。瘦弱的姥姥正在抱著大陶盆，一群雞們在旁邊叼叼停停，胖胖的妹妹一下子就抱住了姥姥。姥姥耳重，且眼花，我們站在她面前，她還是張冠李戴叫錯我們的名字。姥姥老了，可還是那么不閑著，每次我來看她，她總在收拾著東西，上次就在拉著比自己還高的麻皮袋。我們偎在她身邊，姥姥不停說著，長高啦，吃胖啦……
圍墻上的苦楝樹的小紫花經過夏風的吹襲，日漸稀疏，而楝葉愈加茂密。泡桐花早已化作春泥，毛茸茸寬大的泡桐葉們撐起綠蔭。不知名的樹們，搖動著身姿，等待著夏日的閱兵。一年又一年，花敗猶有再開時，葉落仍有嫩芽替。我的姥姥、外爺的生命之花只有一次，他們的世界里，奉獻就是田里撒化肥，端午收麥子，麥忙后種豆子理所當然的事情。大舅結婚時，外爺騰出了新房，在村口另蓋了幾間小房。小舅結婚時，外爺挪出了村口房子，在田邊蓋了兩間小房。大舅的兒子結婚時，外爺帶著姥姥回到了大舅家的老房子，大舅則推到了田邊的房子，重新蓋了氣派的兩層小洋樓。外爺不愛做農活，騎著自己一毛一毛攢的錢買來的電動車，去周圍的集市賣賣干貨、時令蔬菜。去年外爺摔倒在路邊，鮮血汩汩流，竟沒有一個人扶起老人。外爺自己爬起來，自己顫悠悠回了家。爾后，仍舊逢集外出。是為了看那腳步？還是積攢那一毛一毛的血汗錢呢？姥姥早些年承擔著家里的農活，止不住外出的外公，只好埋頭苦干，一點一點地播種，不知暑熱的埋頭割草，瘦弱的身體拉著高于自己幾倍的糧食車，找場地，曬糧食。直至前幾年，被子女強制不準再干。如今，姥姥徘徊在院子里，總在找著自己能干的事情。
下午回家時，姥姥執意要送我們，姥姥的腳雖然不是小腳，但是大腳承受的苦難太多，大腳拇指旁的骨頭赫然凸出來，鞋子總會磨傷這兩塊骨頭，姥姥顧不得疼，趕在我們后面，終于走不動了，蹲了下來，看我們走。姥姥的女兒、我的媽媽是不是每一次都得承受這樣的心酸啊？
時光是靜止的，姥姥家仍是最古樸的田園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千年之前，生活莫過于此。時光又是走動著，一點一點磨去外爺、姥姥的精氣。楊葉擦亮了時空之鏡，照出了山一樣彎的外爺，棉花一樣輕的姥姥。這輩子，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生活苦澀，只知道勞動、勞動，奉獻、奉獻。
這一切，他們認為理所當然。或者，這就是他們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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