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臺灣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筆名有曉風(fēng)、桑科、可叵等1941年出生于浙江金華,江蘇銅山人。8歲隨母親一起赴中國臺灣,曾先后就讀于北一女中和屏東女中,最后畢業(yè)于東吳大學(xué),曾任教東吳大學(xué)和香港浸會學(xué)院。36歲時(shí),被臺灣地區(qū)的批評界推為“中國當(dāng)代十大散文家”之一。陽明大學(xué)創(chuàng)校以后就來此校任教,一直擔(dān)任該校通識教育中心教授至2006年退休。張曉風(fēng)創(chuàng)作過散文、新詩、小說、戲劇、雜文等多種不同的體裁,以散文最為著名。她的成名作《地毯的那一端》抒寫婚前的喜悅,情感細(xì)膩動人,但她的成就并不止于此。她其后的作品在內(nèi)容和技巧上都不斷發(fā)展和突破,從描寫生活瑣事,漸漸轉(zhuǎn)變?yōu)槭銓懠覈閼鸭吧鐣缿B(tài),融入哲理,不斷開拓。主要作品有《白手帕》、《紅手帕》、《春之懷古》、《地毯的那一端》、《愁鄉(xiāng)石》等。
篇一: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愛情觀很土氣,忍不住笑了起來。
對我而言,愛一個人就是滿心滿意要跟他一起“過日子”,天地鴻蒙荒涼,我們不能妄想把自己擴(kuò)充為六合八方的空間,只希望彼此的火燼把屬于兩人的一世時(shí)間填滿。
客居歲月,暮色里歸來,看見有人當(dāng)街親熱,竟也視若無睹,但每看到一對人手牽手提著一把青菜一條魚從菜場走出來,一顆心就忍不住惻惻地痛了起來,一蔬一飯里的天長地久原是如此味永難言啊!相擁的那一對也許今晚就分手,但一鼎一鑊里卻有其朝朝暮暮的恩情啊!
愛一個人原來就只是在冰箱里為他留一只蘋果,并且等他歸來。
愛一個人就是在寒冷的夜里不斷在他杯子里斟上剛沸的熱水。
愛一個人就是喜歡兩人一起收盡桌上的殘肴,并且聽他在水槽里刷碗的音樂——事后再偷偷地把他不曾洗干凈的地方重洗一遍。
愛一個人就有權(quán)利霸道地說:
“不要穿那件衣服,難看死了。穿這件,這是我新給你買的。”
愛一個人就是一本正經(jīng)地催他去工作,卻又忍不住躲在他身后想搗幾次小小的蛋。愛一個人就是在撥通電話時(shí)忽然不知道要說什么,才知道原來只是想聽聽那熟悉的聲音,原來真正想撥通的,只是自己心底的一根弦。
愛一個人就是把他的信藏在皮包里,一日拿出來看幾回、哭幾回、癡想幾回。
愛一個人就是在他遲歸時(shí)想上一千種壞可能,在想象中經(jīng)歷萬般劫難,發(fā)誓等他回來要好好罰他,一旦見面卻又什么都忘了。
愛一個人就是在眾人暗罵:“討厭!誰在咳嗽!”你卻急道:
“唉,唉,他這人就是記性壞啊,我該買一瓶川貝批杷膏放在他的背包里的!”
愛一個人就是上一刻鐘想把美麗的戀情像冬季的松鼠秘藏堅(jiān)果一般,將之一一放在最隱秘最安妥的樹洞里,下一刻鐘卻又想告訴全世界這驕傲自豪的消息。
愛一個人就是在他的頭銜、地位、學(xué)歷、經(jīng)歷、善行、劣跡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過是個孩子—好孩子或壞孩子——所以疼了他。也因,愛一個人就是喜歡聽他兒時(shí)的故事,喜歡聽他有幾次大難不死,聽他如何淘氣惹厭,怎樣善于玩彈珠或打“水漂漂”,愛一個人就是忍不住替他記住了許多往事。
愛一個人就不免希望自已更美麗,希望自己被記得,希望自己的容顏體貌在極盛時(shí)于對方如霞光過目,永不相忘,即使在繁花謝樹的冬殘,也有一個人沉如歷史典冊的瞳仁可以見證你的華采。
愛一個人總會不厭其煩地問些或回答些傻問題,例如:“如果我老了,你還愛我嗎?”“愛。”“我的牙都掉光了呢?”“我吻你的牙床!”
愛一個人便忍不住迷上那首白發(fā)吟:
親愛,我年已漸老
白發(fā)如霜銀光耀
唯你永是我愛人
永遠(yuǎn)美麗又溫柔……愛一個人常是一串奇怪的矛盾,你會依他如父,卻又憐他如子;尊他如兄,又復(fù)寵他如弟;想師事他,跟他學(xué),卻又想教導(dǎo)他把他俘虜成自己的徒弟;親他如友,又復(fù)氣他如仇;希望成為他的女皇,他唯一的女主人,卻又甘心做他的小丫鬟小女奴。
愛一個人會使人變得俗氣,你不斷地想:晚餐該吃牛舌好呢,還是豬舌?蔬菜該買大白菜,還是小白菜?房子該買在三張犁呢,還是六張犁?而終于在這份世俗里,你了解了眾生,你參與了自古以來匹夫匹婦的微不足道的喜悅與悲辛,然后你發(fā)覺這世上有超乎雅俗之上的情境,正如日光超越調(diào)色盤上的一樣。
愛一個人就是喜歡和他擁有現(xiàn)在,卻又追憶著和他在一起的過去。喜歡聽他說,那一年他怎樣偷偷喜歡你,遠(yuǎn)遠(yuǎn)地凝望著你。愛一個人便是小別時(shí)帶走他的吻痕,如同一幅畫,帶著鑒賞者的朱印。
愛一個人就是橫下心來,把自己小小的賭本跟他合起來,向生命的大輪盤去下一番賭注。
愛一個人就是讓那人的名字在臨終之際成為你雙唇間最后的音樂。愛一個人,就不免生出共同的、霸占的欲望。想認(rèn)識他的朋友,想了解他的事業(yè),想知道他的夢。希望共有一張餐桌,愿意同用一雙筷子,喜歡輪飲一杯茶,合穿一件衣,并且同衾共枕,奔赴一個命運(yùn),共寢一個墓穴。
前兩天,整理房間時(shí),理出一只提袋,上面赫然寫著“孕婦服裝中心”,我愕然許久,既然這房子只我一人住,這只手提袋當(dāng)然是我的了,可是,我何曾跑到孕婦店去買衣服?于是不甘心地坐下來想,想了許久,終于想出來了。我那天曾去買一件斗篷式的土褐色短褸,便是用這只綠袋子提回來的,我是的確闖到孕婦店去買衣服了。細(xì)想起來那家店的模樣兒似乎都穿著孕婦裝,我好像正是被那種美麗沉甸的繁殖喜悅所吸引而走進(jìn)去的。這樣說來,原來我買的那件寬松適意的斗篷式短褸竟真是給孕婦設(shè)計(jì)的。
這里面有什么心理分析嗎?是不是我一直追憶著懷孕時(shí)強(qiáng)烈的酸苦和欣喜而情不自禁地又去買了一件那樣的衣服呢?想多年前冬夜獨(dú)起,燈下乳兒的寒冷和溫暖便一下涌回心頭,小兒吮乳的時(shí)候,你多么希望自己的生命就此為他竭澤啊!
對我而言,愛一個人,就不免想跟他生一窩孩子。當(dāng)然,這世上也有人無法生育,那么,就讓共同作育的學(xué)生,共同經(jīng)營的事業(yè),共同愛過的子侄晚輩,共同譜成的生活之歌,共同寫完的生命之書來作他們的孩子。
也許還有更多更多可以說的,正如此刻,愛情對我的意義是終夜守在一盞燈旁,聽轟聲退潮再復(fù)漲潮,看淡紫的天光愈來愈明亮,凝視兩人共同
篇二:我們總是聚少離多,如兩岸。
如兩岸——只因我們之間恒流著一條莽莽蒼蒼的河。我們太愛那條河,太愛太愛,以致竟然把自己站成了
岸。
站成了岸,我愛,沒有人勉強(qiáng)我們,我們自己把自己站成了岸。
春天的時(shí)候,我愛,楊柳將此岸綠遍,漂亮的綠絳子潛身于同色調(diào)的綠波里,緩緩地向彼岸游去。河中有
萍,河中有藻,河中有云影天光,仍是《國風(fēng)·關(guān)睢》篇的河啊,而我,一徑向你泅去。
我向你泅去,我正遇見你向我泅來——以同樣柔和的柳條。我們在河心相遇,我們的千絲萬緒秘密地牽起手來,在河底。
只因?yàn)檫@世上有河,因此就必須有兩岸,以及兩岸的綠楊堤。我不知我們?yōu)槭裁粗灰驁?jiān)持要一條河,而竟把
自己矗立成兩岸,歲歲年年相向而綠,任地老天荒,我們合力撐住一條河,死命地呵護(hù)那千里煙波。
兩岸總是有相同的風(fēng),相同的雨,相同的水位。乍醬草勻分給兩岸相等的紅,鳥翼點(diǎn)給兩岸同樣的白,而秋
來蒹葭露冷,給我們以相似的蒼涼。
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同屬一塊大地。
縱然被河道鑿開,對峙,卻不曾分離。
年年春來時(shí),在溫柔得令人心疼的三月,我們?nèi)滩蛔∩斐鍪直郏诤拥酌孛艿赝炱稹?/span>
篇三: 年輕的時(shí)候,怎么會那么傻呢?
對“人”的定義?對“愛”的定義,對“生活”的定義,對莫名其妙的剛聽到的一個“哲學(xué)名詞”的定
義……
那時(shí)候,老是慎重其事地把左掌右掌看了又看,或者,從一條曲曲折折的感情線,估計(jì)著感情的河道是否決堤。有時(shí),又正經(jīng)的把一張臉交給一個人,從鼻山眼水中,去窺探一生的風(fēng)光。
奇怪,年輕的時(shí)候,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定義,以及命運(yùn)。年輕的時(shí)候,怎么就沒有想到過,人原來也可以有權(quán)不知不識而大刺刺地活下去。
忽然有一天,我們就長大了,因?yàn)閻邸?/span>
去知道明天的風(fēng)雨已經(jīng)不重要了,執(zhí)手處張發(fā)可以為風(fēng)幟,高歌時(shí),何妨傾山雨入盞,風(fēng)雨于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一方共同承風(fēng)擋雨的肩。
忽然有一天,我們把所背的定義全忘了,我們遺失了登山指南,我們甚至忘了自己,忘了那一切,只因我們已登山,并且結(jié)廬于一彎溪谷。千泉引來千月,萬竅邀來萬風(fēng),無邊的莊嚴(yán)中,我們也自莊嚴(yán)起來。
而長年的攜手,我們已彼此把掌紋疊印在對方的掌紋上,我們的眉因?yàn)橥就苟暯訛橥粋名字的山
脈,我們的眼因?yàn)橄嗤囊暰而映出為連波一片,怎樣的看相者才能看明白這樣的兩雙手的天機(jī),怎樣的預(yù)言家才能說清楚這樣兩張臉的命運(yùn)?
薔薇幾曾有定義,白云何所謂其命運(yùn),誰又見過為劈頭迎來的巨石而焦灼的流水?
怎么會那么傻呢,年輕的時(shí)侯。
篇四: 當(dāng)我們相愛——在開頭的時(shí)候——我閃覺得自己清雅飛逸,仿佛有一個新我,自舊我中飄然游離而出。
當(dāng)我們相愛時(shí),我們從每寸皮膚,每一縷思維伸出觸角,要去探索這個世界,擁抱這個世界,我們開始相信自己的不凡。
相愛的人未必要朝朝暮暮相守在一起——在小說里都是這樣說的,小說里的男人和女人一眨眼便已暮年,而他們始終沒有生活在一起,他們留給我們的是凄美的回憶。
但我們是活生生的人,我們不是小說,我們要朝朝暮暮,我們要活在同一個時(shí)間,我們要活在同一個空間,我們要相廝相守,相牽相掛,于是我棄放棄飛騰,回到人間,和一切庸俗的人同其庸俗。
如果相愛的結(jié)果是我們平凡,讓我們平凡。
如果愛情的歷程是讓我們由縱橫行空的天馬變而為忍辱負(fù)重行向一路崎嶇的承載駕馬,讓我們接受。
如果愛情的軌跡總是把云霄之上的金童玉女貶為人間姻火中的匹婦匹夫,讓我們甘心。
我們只有這一生,這是我們唯一的籌碼,我們要活在一起下注。我們只有這一生,這只是我們唯一的戲碼,我們要同臺演出。
于是,我們要了婚姻。
于是,我們經(jīng)營起一個巢,棲守其間。
在廚房,有餐廳,那里有我們一飲一啄的牽情。
有客廳,那里有我們共同的朋友以及他們的高談闊論。有兼為書房的臥房,各人的書站在各人的書架里,但書架相銜,矗立成壁,連我們那些完全不同類的書也在聲氣相求。
有孩子的房間,夜夜等著我們?nèi)橐浑p嬌兒癡女念故事,并且蓋他們老是踢的棉被。
至于我們曾訂下的山之盟呢?我們所渴望的水之約呢?讓它等一等,我們總有一天會去的,但現(xiàn)在,我們已選擇了從俗。
貼向生活,貼向平凡,山林可以是公寓,電鈴可以是詩,讓我們且來從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