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心在佛家的法眼中是渺小的,可是有時又大到可以和諸佛相若的地位。在新竹獅頭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塊巨大的石第,壁上用蒼潤的楷書,寫上“心即是佛”四個大字。同樣的,在江蘇西園寺大雄寶殿里也有四個大字“佛即是心”;不管是心或佛擺在前面,總是把人的心提升到很高的境界。
其實,這四個字學問極大,它有十六種排列組合,每一種組合意義幾乎是一樣的,以心字開頭有四種組合:“心即是佛,心是即佛,心佛即是,心即佛是”,以佛字開頭也有四種組合:“佛即是心,佛是即心,佛心即是,佛即心是”,幾乎完全肯定了心的作用,佛在這里不再那么高深,而是一切佛法全從行念的轉變中產生;明白了這個道理,可以不再從“空”的角度在經文中索解,有時一個平常心就能在佛里轉動自如了。
我最喜歡的講佛法是“維摩經”里的一段,維摩諾間文殊菩薩說:“何等為如來種?(什么是如來的種子?”)文殊說:“有身為種,無明、有愛為種,貪、恙、癡為種,四顛倒為種,五蓋為種,六人為種,七識處為種,八邪法為種,九惱處為種,十不善道為種。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
文殊并且進一步解釋:“是故當知,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
在這里,文殊把人世間煩惱的意義肯定了,因為有一個多情多欲的身體,有愚昧,有情愛,有煩惱才能生出佛法來,才能生出如來的種子,也就是“若有縛,則有解,若本無縛,其誰求解?”把佛經里講受,想、行、識諸空的理論往人世推進了一大步,渺小的人突然變得可以巨大,有變化的彈性。
在我的心目中,佛家的思想應該是瘸子的拐杖,頑者的凈言,弱者的力量、懦者的勇氣、愚者的聰明、悲者的喜樂,是一切人生行為中的鏡子。可惜經過長時間的演變,講佛法的“有道高僧”大部分忽略了生命的真實經驗,講輪回,講行云。講青天,講流水,無法讓一般人在其中得到真正的快樂。
我過去旅行訪問的經驗,使我時常有機會借宿廟宇,并在星夜交輝的夜晚與許多有道的僧人縱談世事,我所遇到的僧人并不是生來就是為僧的,大多數并在生命的行程遇到難以克服的哀傷煩惱挫折痛苦等等,憤而出家為僧,苦修佛道,可是當他飼入了“空門”以后,就再也不敢觸及塵世的經驗,用這些經驗為后人證法,確實是一件憾事。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住在佛光山,與一位中年的和尚談道。他本是一名著名大學的畢業生,因為愛情受挫,頓覺人生茫然而適入空門,提到過去的生命經驗他還忍不住眼濕,他含淚說:“離開眾生沒有個人的完成,離開個人也沒有眾生的完成;離開情感沒有生命的完成,離開生命也沒有情感的完成。”也許,他在孵說里是一個“六根不凈”的和尚,但是在他的淚眼中我真正看到一個偉大的人世觀照而得到啟發,他的心中有一顆悲憫的如來的種子,因為,只有不畏懼情感的人,才能映照出不畏懼的道理。
心有時很大,大到可以和諸佛平等,我們應該勇于進入自己的生命經驗,勇于肯定心的感覺,無明如是,有愛如是,一切煩惱也應該做如是觀。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日
灑在邊疆的陽光
五點五十分華航飛往舊金山的七四七,眼看著就要起飛了。
我從出境大廳出來,開著車,踩緊油門,正好看見那架七四七以美麗的姿勢起飛,我順著柏油大道飛弛;起先和七四七并行著,才一轉眼的時間,飛機已經越過我的頭頂,飛向了天的遠方。
這是難得的好天,是遠行的好日子,陽光普照著大地,一直亮到看不見的遠處。飛機勢必要破云而過,我不知道在天的那邊,是不是也有陽光,我只知道有陽光的地方一定有分離的悲傷和重逢的笑語,我相信,你一定會為你到的地方帶來陽光。
剛剛我從出境大廳轉身出來的時候,在玻璃落地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因為玻璃不夠平整,影子拉得很長,你的影子卻在走道那邊的玻璃窗上,我突然驚覺,從我們初識,到現在已經整整邁過了十一年。那時,是你最輝煌的青年時代,而今你已經盛年了,那時我是剛剛起步的少年,現在也一腳踩進了青年。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我參加一個征文比賽得到首獎,他們邀你來頒獎,第二天你就打電話來邀稿,使我受寵若驚。那也就是我為什么愿意放棄別的選擇,來追隨你的原因。人說世有伯樂,而后有千里馬,我雖不敢說能千里弛騁,但我相信只要有了伯樂,千里雖不能至,也不遠矣!
我對寫作能有堅強的信念,愿意不辭勞苦,苦心熬煉自己,幾乎全是受到你的啟發。那時最感動我的一件事,是你為了鼓勵我從事報導文學的工作,在你的抽屜里永遠為我準備了兩萬元,你說:“只要你什么時候要出發,就動用這一筆錢隨時出發。”而且那一筆錢不時的填滿,那時確曾成為我隨時出發的最大動力。你有時先預支稿費給我,說:“你寫來以后再扣除吧!”
這是兩件小事,但能這樣鼓勵新人的編輯,恐怕再也不可得見了。后來當我知道你出身貧窮,讀書的時候經常舉債度日,后來還能那樣重義輕財,更令我敬佩。這種胸襟是杜甫詩中:“安得廣廈千萬問,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胸襟。
因此,雖然多年來的時遷事移,使我們的處境都完全改變了,但是,我總覺得自己是你最初的子弟,是你一手把我培植起來的。這樣的恩義,又豈是友情兩字可以了得?你的廣交天下,心懷四海,像我這樣的子弟更不在少數。在你的手中,重創了副刊的生機,推展了文學的廣度,再塑鄉上的形象,提高了文化藝術的層次,這些論者早有定評。只是深知的朋友才知道你的另一面,這一面是你豪氣干云的唱黃河的歌,是你談起父親在西北拓荒時的雄心萬丈,是你飲盡烈酒還懷思著鄉上故國,是你遭受挫折而不對理想喪失信心,是你永遠關懷著那些隱在角落里的人,是你對朋友只有付出而不期待他們的回報。
最重要的是,你是堂堂正正的人,從來行事坦蕩磊落,沒有不可告人之事。
十幾年前,我初讀到你寫的詩和介紹藝術的文章,我就覺得你若不做呼風喚雨的編輯人,也會是個優秀的作家,或是真誠的學者。有時長夜思及,不免為你這方面的長才沒有延展而感到遺憾,但是想到你對社會的影響和貢獻,也就釋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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