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只是上前輕輕握住我的手，淡然道，那么，琉璃，等我七日。
是的，我終于還是下了決心。我無法摒棄自己的責任，更無法眼睜睜地對著爹娘的死亡視而不見。我是多么不希望將別賦卷入這場無止境的恩怨之中，可縱然愛情重大，卻也終究敵不過生活的殘酷。是誰說的，殺人償命，血債血還。那么，就讓我，親手結(jié)束這場噩夢吧。
短短七日如白駒過隙。第七日傍晚，當暮色漸漸染紅半邊天時，一輛馬車呼嘯著停在了蘇府門口。
白衣男子緩緩跳下車，看見我，便又輕輕淺淺地笑起來。唇齒間微笑的一個表情，便那樣根深蒂固地駐扎在我心底，纏綿悱惻，經(jīng)久不息。
他命人將菊種全部搬進后院專為我辟出的一小塊園地，走過來輕撫我細瘦蒼白的臉，喃喃，琉璃，你可知，離開你的這些天我是多么惶恐不安。總是在夢里夢見你不告而別，醒來便發(fā)現(xiàn)枕邊早已潮濕一片。
語罷，別賦長長嘆息，琉璃你說，若是沒有你，我的生活，又該怎樣繼續(xù)。
(九)殺戮
又是一年落花時。深秋的早晨，橘紅的晨曦中還泛著點點白色冷光。
望著器皿里漸漸彌漫出的濃烈深幽的馨香，我慘淡地笑，一點一點將其融入自己早已準備好的瓷瓶中。
別賦不知，這便是我爹從唐門盜走的，百年來從未有人碰觸過的秘笈：將十三種泡制好菊花混合在一起，裝進制蠱的器皿，七七四十九天便可以煉制成一種醉人的香氣。若不閉氣，在聞見此香的第一秒，七竅流血，抽搐而亡。
這就是當年唐絕抓我娘來蜀中的原因，將中原的毒與苗疆的蠱結(jié)合，便造就了天下無人能解的劇毒，菊花殤。
突然聽到窗外一陣響動。將瓷瓶揣進懷內(nèi)，我拉開門，便看到滿地家丁的橫尸。一個著藏藍色燙金長袍的男子背對著我孤伶伶地立于庭院內(nèi)，他的手指交錯著背在身后，腳下，是薔薇死不瞑目的尸身。
心口突然一緊，原來，那日的黑衣老者，竟是唐絕本人!
我不動聲色地后退一步，輕聲說，毒王，你是想取我性命，還是想要回秘笈?
面前的男子果然有一種令人欽慕折服的定力，他云淡風輕地轉(zhuǎn)過身望向我，烏黑幽深的眼底盡散王者風范。然而他卻回避掉我的問題，只是輕聲道，你覺得自己還有選擇的余地么。
我啞然失笑，當然沒有。你連你栽培了多年的弟子都舍得殺，更何況我是你的仇家。可是唐絕，知道么，其實你在踏入這個院子的第一步就輸了。你太過自以為是了，如此輕視生命，你以為今后誰還會甘心臣服于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毒王?
語畢，我深吸一口氣，輕輕撥出瓷瓶的軟塞，轉(zhuǎn)而用苗疆祖?zhèn)鞯母拐Z對他說，唐絕，這便是當年我爹從你那里盜走的秘笈。這十三種菊花的異香已煉制成蠱，現(xiàn)在，我把它們?nèi)績斶�給你。
望著滿園的菊花在一陣詭異妖嬈的香氣中漸漸萎靡枯竭，我微微揚起唇角，擦出一抹蒼涼的冷笑。
然而，就在我高高揚起臉的瞬間，我看見沖過來擋在唐絕面前的別賦憂傷而微笑的臉。鮮血從他的七竅緩緩流出，剎那，在我心底湮滅成一條被抽離撕裂的空曠。
別賦的眼中似有破碎的星芒，他輕聲道，琉璃，不要啊……不要殺我爹……不管你信與不信，當初我救你的確是為了贖罪，可是，我也是真的，真的……愛你啊。
心底仿佛有什么東西頃刻間摧枯拉朽地崩塌了。我聽見碎落的聲音，一片一片，冰涼徹底。
有一時的沉默，恍惚間我看見唐絕滿臉無奈的憂傷。他望著倒在地上的別賦憂廖岑寂地笑，琉璃你看，別賦是多么善良的孩子。你說得對，我太過輕視生命，所以我造的孽，注定要我的兒子與我一起償還。
琉璃，你可知，你真是像極了你的母親。當年我愛她愛得癡迷，找了個制蠱的借口便將她軟禁，可在霸占她之后，內(nèi)心卻又開始了漫長的自責與后悔。以至于后來她隨你爹逃離，我都命人撤下所有機關(guān)，只為保她與腹中胎兒的周全。
琉璃，其實我從未想過要你死，你爹娘的那場意外也并非我為。當年你爹年輕氣盛得罪了太多人，有人找他報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而薔薇要殺你，不過是出于私心。你要知道，如果今天我不殺她，那么死的人，就只有你了。
琉璃，其實，這些年，我一直都在默默關(guān)注著你的一舉一動。今天我來只是想來看看你，告訴你一件事情……你是我的，親生女兒。
說完，他緩緩倒下。
渾身的血液忽然逆流，我倒抽一口冷氣，狠狠愣在原地。原來，這么久以來，我從未真正了解過一切。我只是始終站在原地，看著所有人走越遠，卻將自己的幸福，親手，埋葬。
(十)菊花殤
獨自坐在后院孤零零的秋千架上，晚風吹起我素白的裙裳，緩緩揚起又落下，席卷成一支剪不斷的寂寞離歌。
忽然記起十四歲那年別賦從菊海中將我救起時的模樣。小心翼翼的表情，仿佛在碰觸一件珍奇的寶貝，嘴角的笑靨如蓮花般淡淡開落，而我逐漸模糊的意識就那樣毫無征兆地墜落進他星辰般清亮溫和的眼眸。
其實，那一刻我是真的想過，和這樣一個溫良和善的男子共度一生該是一件多么幸運而美好的事情。只可惜，是我親手掐斷了自己前方的路途。我這樣一個在死亡邊緣反復(fù)徘徊的薄涼之人，連自己的命都是未知，又怎么配擁有愛情，怎么會擁有一段不朽而永恒的幸福。
將手中的瓷瓶向空中輕輕拋去。“啪”的一聲，聽見東西碎落在地的清脆悅耳的聲音。我喃喃笑起來，大汩大汩的鮮血從口腔內(nèi)噴涌而出。
沒有人會知道，菊花殤乃天下無藥可解的劇毒，就在我剛才失神的瞬間，毒氣已劇烈漫入我體內(nèi)，紊亂了渾身經(jīng)絡(luò)。我曾想過用屏氣來緩解我體內(nèi)的毒發(fā)時間，至少讓我能夠親眼看見，曾經(jīng)呼風喚雨的唐門毒王干脆利落地死在我的腳下。只是我太過淡定自負，本以為自己已做好全部準備，卻不想早已被對方算計在內(nèi)，欲蓋彌彰，滿盤皆輸。
抬眼，一個白衣男子眉目溫和地站在秋千架前。他向我伸出手，輕聲說，琉璃，我等你好久。我蒼白微笑，眼淚卻又林林灑灑地落了下來。
片片陽光碎手心，又有風起，陣陣蕭瑟。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低回婉轉(zhuǎn)的歌聲，恍惚間我又看見當年與別賦坐在秋千架上一起度過的那些漫漫時光。
何處情愁何處殤，
天涯路，人斷腸。
此去經(jīng)年香逝去，
菊花殘，夜未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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