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年輕時曾經(jīng)有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這場愛情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四十年前，舅舅是某部隊的一位軍官，瀟灑剛毅，滿腹經(jīng)綸，才華出眾，頗為領(lǐng)導(dǎo)器重，如果沒有意外，他的前途必定是一片光明。??但生活中有些事注定了開始就無法回避。那時舅舅在家鄉(xiāng)已經(jīng)由父母做主娶了妻子，卻因一個偶然的機緣，愛上了一位漂亮的朝鮮族姑娘。??在那個革命的嚴肅的年代，婚外情無一例外會被上升到道德和作風(fēng)的高度來認識，當(dāng)事人也會身敗名裂。這一點他們都很清楚，然而愛是沒有理由，沒有理智的。情緣來時，再嚴酷的背景，也要在上面精雕細刻出那一段絢麗和傳奇。是那樣漸漸地熟捻，漸漸地流連，漸漸地沉醉癡迷。兩個人脈脈相對，常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仿佛在遙遠的前生前世他們便已熟識，便已有過一段宿世良緣。仿佛今生的相逢只是為了信守前世的約定，是冥冥之中早已有了的理所當(dāng)然的安排。他天真地以為，經(jīng)過努力，可以給他一生。別離卻不請自來，在那個落紅遍地的暮春，帶著巨大的陰影逼近，緩緩地，一步步地，飽含著殺機。
外婆領(lǐng)著舅媽，舅媽抱著三歲的孩子，一路風(fēng)塵仆仆，哭哭啼啼的趕到了千里之外的部隊。面對部隊領(lǐng)導(dǎo)，舅媽聲聲泣訴了一個現(xiàn)代版的陳世美與秦香蓮的故事:自己作為一個不幸的妻子，終日勞碌，賢惠善良的操持家庭，敬老攜幼，負心的丈夫卻移情別戀，要絕情的拋棄無辜的妻兒。舅媽的血淚控訴讓所有有良知的人為之動容，她可憐無助的哭泣在人們的心中是憾田動地的驚雷。原本愛才的領(lǐng)導(dǎo)不得不當(dāng)機立斷做出決定，對執(zhí)迷不誤的舅舅進行嚴厲處分。年輕有為，事業(yè)蒸蒸日上的舅舅被迫脫下了心愛的軍裝。那就是生離死別了。舅舅原本準備不顧一切留到部隊駐地，等他心愛的女子，是外婆以自己的生命相逼，才使他妥協(xié)就范，跟著母親妻兒黯然回到了家鄉(xiāng)。從此，他再也沒有回到部隊，再也沒有見到他深愛的人。??我有點殘忍地以為，正是因為別離，舅舅的愛情才走向至真、至純、至美、感人泣下的境界。那位朝鮮族姑娘在他走后不久就被組織上安排調(diào)換了工作崗位，舅舅沒有她的地址，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癡情的姑娘連續(xù)三年寄來了六百多封淚跡斑斑的信，象是眼淚匯成的雨，纏綿無期。
但這些信無一例外被人截留，舅舅連一封也沒有看到——周圍的人都密切地關(guān)注“陳世美”等的生活，他們聯(lián)合成一堵厚厚的高墻，阻隔著舅舅與朝鮮族姑娘之間的聯(lián)系。每個人都懷著沉甸甸的崇高的道德感和責(zé)任意識，盡力扼殺這種大逆不道的感情，努力挽救誤入歧途的舅舅。舅舅的愛情是顛簸在巨浪滔天大海上的一葉孤舟，風(fēng)雨飄搖，無處可依。??我無法想象那是怎樣冷酷嚴峻的環(huán)境，無法想象四面楚歌之下的舅舅是怎樣的掙扎和反抗，更無法想象他在妥協(xié)之后有著怎樣巨大的傷痛。多年以來，家里人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著所有與舅舅的愛情有關(guān)的話題。在我的記憶中，舅舅幾乎每天都喝酒，醉可就蒙頭大睡。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笑臉，也很少聽見他說話。這是一個被生活打倒在地的蒼老疲憊的老人，沒有歡樂，沒有希望，沒有生機，對現(xiàn)實中的一切都已麻木不仁。就象村外那條被污染的河流，沒有魚蝦，沒有水草，沒有任何活著的東西，在歲月的驅(qū)趕下，郁郁地流過，直到死亡。舅媽終于用自己的方式贏得了丈夫的一生。她對自己的生活很滿足，對舅舅照顧得無微不至，但舅舅的心離她始終十分遙遠。去年冬天，舅舅得了重病。他消瘦得厲害，卻只是靜靜地躺在床上，不呻吟，不掙扎，不反抗。在他彌留之際，那雙灰暗的眼睛仍然固執(zhí)地躲閃著舅媽的臉龐，看著不為人知的地方。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的阻隔，重新看到了塵封已久的愛情，冰冷的現(xiàn)實在那一刻退得很遠，無論什么樣的人，無論什么樣的力量，都無法消減他對她的愛戀，她一直在他心里，須臾不曾遠離。??聽人說，當(dāng)年的那位朝鮮族女子，后來身居要職。卻是終身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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