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雪了，想起老家屋檐的長長的冰凌，我不由得生出許多的留戀與悲哀。
我的故鄉(xiāng)位于山腳，三十年前還是一個好大的宅子。曾祖父健在，小爺與爺爺?shù)姆孔記]有分開，叔叔、伯伯都住在宅子的右偏房，好熱鬧。只要空中飄著團(tuán)團(tuán)雪花，我和堂兄們就會踩高蹺，雪地網(wǎng)鳥，彈弓捉雀……在大馬山守林子的爺爺也會留在家里，他穿一身白色的袍子，常年戴一頂白色的小帽。爺爺看到我戲玩，總會說一句，“一個男兒體，可惜從娘肚子里跑快了。”
爺爺對我的愛始終是復(fù)雜的。
爺爺愛我勝過其他的孫子。主要是因?yàn)槲业母赣H，爺爺?shù)亩䞍鹤樱侨缥ㄒ坏拇髮W(xué)生，在北京讀過書，又是全公社唯一在縣城工作的人。一輩子與犁打交道的爺爺認(rèn)為，知識分子就是很優(yōu)秀，能光耀門楣，因此，爺爺對我父親的愛是其他叔叔伯伯無法比擬的。只是，爺爺對我這個孫子總感到有那么一些遺憾，或許，我真是“跑快”了。
我的爺爺還是很疼我的。他不是一個很細(xì)心的人，也不是很多話的老人，但是每次從大馬山回來，一定會在衣兜里裝一小把“雞腳兒”，這是一種植物的根，很甜，清香。我的爺爺沒有錢給我買一粒糖，他感到很內(nèi)疚，總是每天都挖這種山中的植物來表達(dá)他的愛心。
最難忘的是，我兩歲多點(diǎn)，奶奶因?yàn)槲页粤艘粋�準(zhǔn)備換油鹽錢的柿餅打了我，爺爺知道了，馬上拿一個柿餅放在我手里，看我哽咽地吃著柿餅，他也落了淚……
我的兒童時代雖然很清苦，三餐常是一碗稀粥，一大碗腌菜，由于爺爺?shù)膼郏覅s感到兒時是快樂的。
后來，家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故。公社修水渠，開山路，爺爺?shù)诹斯さ氐膱?jiān)石上，滿頭鮮血。家里沒有錢看病，我父親堅(jiān)持接他到縣醫(yī)院，他又怕花錢。那一年冬天，他只能在家中呆著，沒有辦法守林子了。他常常晚上因頭痛而吵得幾個屋都不安寧，甚至到前院的林子里亂砍。漸漸地爺爺變得愛發(fā)脾氣，愛摔東西，人們都說爺爺?shù)昧司癫 ５牵瑺敔斂吹轿視r，從來沒有發(fā)過一次火，也不摔東西，他總是愛用粗糙的大手撫摸我。
爺爺?shù)牟≡絹碓絽柡Γ蝗詹蝗缫蝗眨y得吃一點(diǎn)東西。我也很少被奶奶準(zhǔn)許接近爺爺，偶爾，我走到爺爺身邊，聽到爺爺自言自語地說一些我不太懂的話，“只有這個孫兒是不能送我走的”，隨后就是一聲嘆息。沒過多少日子，他就那么痛苦地去了。
我那時很小，看到很多人在堂屋里小聲地哭泣，一些像爺爺一樣穿白袍，戴白帽的“師傅”張羅著，我的堂兄妹都可以到爺爺?shù)摹按病边吶ィB還在吃奶的小堂妹也可以看看爺爺。可是，我卻不能去摸摸爺爺，我的母親也不被允許看一眼爺爺，滿堂屋里只有我們兩人是異類，我很委屈。當(dāng)送葬的隊(duì)伍走上屋后的山頭，聽母親說，山上會挖一個很深的坑，里面放很大的石頭，石頭上再放三根很結(jié)實(shí)的木頭，然后，纏著白布的爺爺會睡在這些木石上，再將棺蓋覆蓋在爺爺?shù)纳眢w上……一切很安靜，我能聽到“師傅”誦讀那些不明白的經(jīng)文的聲音……從此，我再也沒有看到我的爺爺，再也沒能掏出大口袋中的“雞腳兒”。
后來，我就被接到縣城的父母身邊，漸漸地，與老家聯(lián)系少了。當(dāng)接到湖南師范大學(xué)通知書時，奶奶一定要我在祖墳上去祭拜。
那是很冷的臘月，也下著小雪，屋檐上掛了細(xì)細(xì)的冰凌。在戴著白帽兒的師傅的帶領(lǐng)下，我和父親來到了爺爺?shù)膲烆^邊。墳頭上長了許多草，不雜亂，頂著雪，好像綻放著一朵朵白色的小花；不知何時墳上還長了一株樹，桿有胳膊粗了。師傅也老了，動作很遲緩，他朝著爺爺和各位先祖的墳開始誦起詩文，還是像多年以前一樣不能弄明白，師傅誦了很久，很平和的聲調(diào)在淺淺的白雪的山中傳送，透著蒼涼。
我已沒有當(dāng)初的委屈，心中充滿了深深地歉疚。也許，爺爺躺在棺木里還在遺憾吧，因?yàn)樗且粋�真真的穆斯林，他的場院中從來沒有來過一頭豬，他從來都是請教門佬最尊崇的師傅來宰殺牲畜，他按照一切教規(guī)去生活，即使在缺吃少穿的日子他都以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穆斯林來要求自己和子女：他希望他的親人在他離開這個世界時能夠以干凈的靈魂送他到真主安拉的身邊。但是這個真正的回教家族竟然有了一個漢人的媳婦，而且還有一個生活習(xí)慣違背教義的孫女……
經(jīng)文念完了，師傅雙手向著天伸出，我也虔誠地伸出我的雙手，當(dāng)我們用手莊重地摸了自己的臉，完成所有儀式后，師傅轉(zhuǎn)過身來說：“雖然你不能夠像一般的回族孫兒一樣來墳頭祭拜祖先，但是有你這么爭氣的孫女，你的爺爺不會再遺憾了。”
他收拾了幾本書，在朔風(fēng)中離去了，我卻久久地立在那兒——
也許，我爺爺?shù)倪z憾是無盡的，不僅因?yàn)槲液臀夷赣H的出現(xiàn)破壞了這個回教家庭世代純正的血統(tǒng)，還因?yàn)楝F(xiàn)在的老家已看不到戴白帽的回教徒了，更沒有穿長白袍的教門后代，有的庭院里還傳來了豬的叫聲。這個漸漸富裕起來的回教小村落，最后一個真正的穆斯林——我的爺爺已經(jīng)走了……
每當(dāng)老家屋檐上又掛上一條條冰凌，清冷的空氣中，我感到無限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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