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前一小片的茶樹被人砍掉了，顯得墓前的景象開闊了些。我小心翼翼的踏上這片依舊掩飾不住荒蕪的野草地，把手上拎的水果和小點心放在墓前。
說實話，雖然來這里祭拜了無數次，我還是沒能記住這幾乎是并排的三個墓對應的究竟是誰。一直等到爸爸和以往一樣用家鄉話喊出那句“爺(在爸爸家鄉話里的‘爺爺’可以簡稱為‘爺’)，我們來請你了”，我才知道自己傻愣愣面對著的地方埋的是我的太公——原諒我吧，我沒有見過他。但我還是乖乖地合攏雙手對著他彎腰拜了三拜，一邊祈求著太公的諒解一邊發誓我下次絕不會再不記得。
“爺，你保佑我們，保佑我們媽媽身體健康，保佑玥玥(就是我)考試考好點，高考考個好學校……”
當冥幣的灰燼開始在空中飄散的時候，我順著一條小路走到了另外兩塊墓地前面。想躲避煙塵，卻不湊巧的走到了下風處，煙塵像是追趕著我，很快把我籠罩在里面。我的眼睛一陣濕熱。燒紙錢真是嚴重的污染，可是這若能讓活著的人得到對已逝者的些許追念和安慰，又讓人不忍責備。沉默著等待爸爸媽媽過來，我有些后知后覺的發現不遠處立了新墓。
眼前的墓地是連在一起的，三個隔間，第一間空著，其余兩間被水泥完全的封閉了。中間的是我的爺爺，右邊是我的太婆。再往右的地方是新開辟的，擺著巨大繁復的花圈和插滿各色還未完全枯萎的菊花的花籃。
又死人了啊。我心里輕輕地嘆息著，卻沒有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念頭太過直白，已經是對死者的大不敬了。
大姑父辦葬禮的時候我正好放假。哦，對，都快過年了。走向那簡陋的靈堂的時候我一路憂懼，幾乎是逼著自己跟在爸爸媽媽的身后。在我懂事之后我就沒有參加過任何一場葬禮，我心里對尸體的恐懼和抵觸在這一步步艱難的挪動中越來越強烈。
不想靠近那個地方。我的心因恐懼而輕輕的顫抖，連帶著內心的想法都帶上了顫音。
可是非去不可。
靈堂外的人們都戴著白色的頭巾。讓我吃驚的是他們依舊在自顧自的聊天，并沒有顯出難過的樣子。從他們的神態上，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他們在討論與死者無關的事。我猶猶豫豫的穿過他們，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資格譴責他們的表現。
你自己呢?你在走進這里時除了害怕以外，還留有別的悲戚嗎?
然后我就聽到了悲慟的哭音。
佝僂的身影蜷縮在尸布邊上，哀傷的無助的像抓不緊任何東西。我一開始以為是大姑姑，后來猛然醒悟，那是奶奶。我徹底傻了。
我心疼奶奶。
我對奶奶的愛到一種什么程度呢?就是小時候爸媽問我他們離婚了我跟誰，我說你們我誰都不跟，我跟奶奶。雖然長大些后我已經不再黏著奶奶了，她依舊是一個在我心里分量極重的人。她老了，長了花白頭發，身體開始有個各種各樣的狀況。她住在鄉下，很少有人能好好照顧她，她呢，她也不會照顧自己。你看，她都這么大年紀了，還那么傷心，她怎么能這么傷心呢?
如果說有悲傷的話，就是在看到奶奶痛哭的一刻，我的眼睛紅了。
大姑父。我那時想。無論外面的人，甚至包括我，表現得有多冷漠，因為我愛的人為你傷心地流下了眼淚，讓我可以相信，死亡所帶來的悲傷，終究是大于陳放著的尸體所帶來的恐懼。那些潮濕的眼睛和緊抿著顫抖著的嘴唇，共同陪伴我，祝你，安息。
就是這樣，我開始明白，死亡無論怎樣，都是一件令人傷感的事。
而現在，我就站在亡靈們或許會到來的地方，迷茫的看著回旋的灰塵們，無聲無息的飄向我的瞳孔。
爸爸走向新墓，辨認了墓中人的身份，疑惑地低頭說：“這里怎么堵上了?”我才發現這塊墓地上也有兩個隔間，只是兩邊都堵上了磚頭。“為什么要空出來呢?”“埋掉的是你表哥的小爺爺，旁邊的位置是留給他的小奶奶的。”我的心突然一跳。“可是她……還活著啊。看著自己以后的……地方，不會很奇怪嗎?”爸爸回身，用手臂一指：“那個空出來的地方，就是給奶奶的啊。”
我輕輕地哦了一聲，忽然覺得這煙塵濃重得讓我的眼睛險些滴下眼淚。我祭拜著我早逝的爺爺，我尚有一絲印象的太婆，可是我腦子里卻全都是我的奶奶。我像是突然意識到，有一天，奶奶也會不在了。她會埋在這個地方，在我面前空空的墓穴里。如果我想她了，我就只能到這里來，伸手摸摸這冰冷的水泥，想象她的靈魂會回來看看我，因為我是她最疼愛的孫女，她不會不記得我的。而我對她的想念也會奢侈的讓我不敢觸碰。你說，到了那時候，我要怎么才能想念她呢?
回到家里，我只是輕輕地抱了抱奶奶。很久沒有擁抱她了，我在心里責怪自己漸漸長大以后對她的疏忽。我不知道未來有一天她的離開會帶來什么，我只知道我需要她。不，不只是我，這里有一個大大的家需要她。血脈和日夜的相守把我們緊緊地連結在了一起。我從不習慣對爸爸媽媽表達什么，對奶奶也一樣。所以，我只能懷著從看到那墳墓之后一直不安著的悲傷著的心情默默地看著她。我知道，她不會注意到這些，爸爸媽媽也不會注意到這些。可是我想，或許真的會有神靈，能看到在這個村莊的角落里，一個老去的老奶奶身邊，她的孫女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乞求著上天給這蒼老的身軀多一點點時間，也給她自己多一點點時間。讓她能更努力的去愛這個老人，去關心這個老人。讓她在未來有一天的撕心裂肺中，還能盡可能堅強的安慰自己，盡可能在回憶時得到一絲心安。
因為，我多希望，親愛的奶奶，我愛你，能愛得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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