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一個慵懶人的思維方式，室居在一棟公寓的六層實在不是什么好事情，不單單是每日的攀爬讓人心力疲憊。望長街漫漫，亦不知盡頭在何方。為工作早已勞累有甚，恐怕登高遠矚的志趣很少被人拾及。然而對于身出深山的我卻是別有一番親昵之感。叢列林立的鋼鐵水泥質地高樓，宛若群雄鼎立的一景，未見其實而心已迷，自是另有閑情。
對于山的最初印象莫過于幼時野游甚廣之功。“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常常有一鼓作氣由山腳登及峰頂的壯舉。偏逢春日，隔谷峰頂斜生著矮樹，并非松衫，也絕非楊柳。立于彼峰之上，僵硬得像另一棵樹，聳立還是凝滯？沒有很好的定義。遠去數嶺也已盡顯蒼翠，云飄搖欲跌，仿佛觸手可及。上山的小路迂回曲折，羊腸九轉，自有通達天地的本能。一半天空隱匿在云影下，一半在晴日中，云隨風而渡，畫面為之更移。靜謐的林蔭淡諸水旁，琮琮幽然，層層旖旎，渾然蕩氣。若一筆勾勒而成，又似千秋雨水點染，列覽而不勝收者多數。寄居繁榮腹地，對向來故景的新奇與感慨早已失卻大半，若非寓居高處，恐怕很難尋覓到這番昔日格調，往日舊情。
長驅直入生活的內部，整日為彌補物質上的匱乏而憂心忡忡，奔波勞碌，按耐不住地生出瑣碎之感。類似“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的詩句參了個通透，“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詞章悟了個全然。迷惘過后，竟是茫然，再也經受不住自然單純的誘惑。擇日驅車，造訪深山。
幸而天公作美，明媚的陽光不受云層的遮掩，撫向每一寸裸露的土壤。身邊偶有清風襲過，若是用“襲”，反而道不出春初萬物齊發，鶯嚀燕語的輕盈。山坳堆積著陰影，青勁挺拔的松柏藉由春風變作了陽光下的舞者。汽車從杳不可聞的馬達聲開始進入我的眼界，碧水環繞，繞一灣清新和寧靜。紅白相間的村舍櫛次排開，遠視一節節堆疊有致的瓦礫，甚至讓人感覺出它們與現實之間的脫節。
靜坐山間迫近暮色，夕陽近在咫尺，遠處似是朦朧的魔魘。河水北向，一條蜿蜒如龍。清風徐來，草木復興。春天的訊息被原始地傳播開來。來年草絮也應紛亂如今，隨著浸骨的風搖動，讓人潸然的不是草木隨著四季的枯榮，而是這樣的斜陽，灑下這樣柔和多情的輝影。“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蘇子詠嘆尤佳，又曾否忘卻營營？
秋時枯黃泛流，灼燒著原野。而春臨之際，便是柔嫩的淡綠蔓延著低嶺。細胞逐一干涸的葛藤沉睡過冬季而存留了形體。我便是這樣靜觀著物換景移，做了跳出當局的旁觀者。
意興漸珊，游覽歸來，手中握著林語堂所著《浮生若夢》，偶有所得，若有所失。“不只是珍貴。那些山的記憶都進入我渾身的血液了。只要童年時代成了山地的孩子，擔保一輩子是山地的孩子，永遠不會變的。你可以說天下有一種高地的人生觀。兩者判若天淵，永無接近之日”。夜晚，等待黎明。那時看見窗外的星宿，環繞住月亮，像鏤空的神秘圖騰，意境深雋，參悟不透。風波涼人，皮膚裸露在外首當其柔。斜目側面，眸子投入青冥，修長的夜色和拉遠的曲線糾纏住明晰的山巔，瞳孔也浸染了黑色的影蹤。原來深沉定淀也會沒有言語和聲響。偉岸的山后也許就是古往今來埋藏地，時間從這里復蘇，也在這里安息。
是啊，我的夢想是從山巔摘得，不能放棄的是山的高度。如果信仰就是一種惺惺相惜的意興相投，那么我是仰賴于山的。濁水之中難覓清泉，即使身處低糜的環境，是否也要同心中的夢想一樣，始終屹立在入云的際端？掩卷而思，唯留輕笑不語的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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