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對火葬場上空蒸騰著的黑煙，殮妝師沈素將會回想起，她打扮的第一具尸體留在她手心的涼意。
那天下午，她第一次走進火葬場。小鎮(zhèn)報時的鐘聲在透徹的陽光里飄蕩，一絲腐爛的惡臭味，混雜在焚燒的煙氣里，撲入鼻息。
沈素終于當(dāng)上了一名殮妝師，終于有一個穩(wěn)妥的錢源去維持她與臥病的老父親能勉強生活。三十大幾了還沒結(jié)婚，當(dāng)然要指望自己過活。然而她并不埋怨，只安安靜靜地度日。只是在父親入睡之后的夜里，當(dāng)她做完家里的雜事后，搬一條馬扎兒坐在院中，偶爾也想找個男人一起生活。每當(dāng)此時，她便伸出手，去盛接浸泡在月色里的涼意。那是她的手再熟悉不過的溫度，是人靈肉分離后留給世間的溫度。
起初，沈素對那些躺在眼前的身軀也有些許懼怕。畢竟是孤憐憐的一個女人，心里對鬼神又保有敬畏。所以，當(dāng)她的手觸到那些冰涼的面孔便不自覺一顫。可后來，她逐漸不怕了，反倒親切起來，這雙手再撫摩那些臉龐時也不再條件反射般顫抖，而是多了幾分溫柔。
總有死者的家屬將豆大的眼淚灑給她，囑咐著“化好看些，”“穿精神點”。她也不說什么，總沉一沉氣息，微微點頭，然后進屋去拾掇工具。也有人對她抱怨：“好好的一個人，入棺多好，非要扔到大鍋爐里燒化了”——她也只聽著，并不回應(yīng)。
然而沈素對她手里經(jīng)過的身體，都一絲不茍地對待。她丟掉了廠里發(fā)的，像鞋刷一樣張牙舞爪的化妝工具，省吃儉用買了幾副上好的小刷子。死了的也是人啊！給尸體化妝的時候，她常自言自語地與它拉家常。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忙碌著。有時毛巾不在旁邊，就用大拇指蘸點水，抹掉畫失敗的一筆，邊輕巧揉撮著邊說：“真是對不起，沒弄疼你吧？”她又何嘗不知道，手觸著的是已無知覺的皮膚，只是常想著：死了的人也是人啊，也有過和我們一樣活生生的命，怎么能隨意輕賤？
每天，她洗洗手下班時，已是日薄西山。小鎮(zhèn)里報時的鐘聲又從鐘樓里傳來，滌蕩著火葬場里漂浮的每一粒煙塵，仿佛催促她今天打扮好的人們快入天堂。而她則閉上眼，念叨著再見。
日子一天天過去，沈素成了小鎮(zhèn)里有名氣的殮妝師，托她做活，特意給她送小禮的人多起來，人們都盼望著逝去的親人能漂亮地走。而鎮(zhèn)上的人也開始躲她、敬畏她，仿佛每天與死人打交道的人也附些陰森氣在身上。人們尤其怕那雙手，覺得誰碰到了就會有不吉利的事發(fā)生。賣豆腐的小販不想接她碰過的錢，賣衣服的婆娘討好地說“不用試了，這個碼沒有問題”，就連去飯店吃飯老板都會備上一雙專門的筷子。
起初，沈素?zé)o法適應(yīng)這種待遇，常偷偷抹眼淚，可后來，她想通了。殮妝師本來就泡在死人堆里，應(yīng)該和死人做朋友啊。于是買了一雙薄手套來戴，一年四季地不摘下——除了工作的時候。她本該過她的安穩(wěn)日子，直到有一天，媒婆問她要不要去相親，和一個亡妻的長途司機。
一整天，沈素都陷在沉思里。她想起之氣送來過一個車禍去世的女人，來的時候臉上被扯開了一條口子，血肉模糊。女人的丈夫遞給她一枝百合：“請別再她的衣襟上，這是她最愛的花，我特地從盆里摘下來。”她眼眶有點濕了。給那個女人化妝時，她喃喃：“妹子，你好福氣啊。”又用那雙熾熱的手撫了撫她襟上的百合，撫她的愛情。
她沒想一遍，也感動一遍。但她最終還是拒絕了。回家，父親顫巍巍地哭罵她：“傻啊……”她卻笑著拍父親的背：“爹，我一個人過得安穩(wěn)。”她哪里會寂寞呢？又不是沒有朋友。
終于，輪到她為父親化妝了。她坐在停尸床邊，像素日里一樣對父親耳語：“你看你，老頭子家的，還要我給你化妝。”這一次，那雙手格外穩(wěn)妥，許是對這身體太熟悉的原故吧。她哪里會寂寞呢？能親手送走父親已無遺憾。只是從今以后，是真的一個人了。
踏著那報時的鐘聲，沈素走回家去。那兩只手相互摩挲著，第一次打扮尸體時的冰涼早已被十幾年的溫?zé)狎?qū)散。
這雙手，見證了多少美的、丑的、猙獰的、安詳?shù)摹⑼暾摹⑵扑榈娜蓊仯瑒?chuàng)造了多少生命留給世界的最后一眼。這雙手的每一道紋路里都刻著輪回，手心手背都沉浸著它超度生命的德行。
多少年后，面對這雙安穩(wěn)的手，殮妝師沈素仍能聽見那日日如一的鐘聲，似超度的佛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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