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里，有三樣東西讓父親半生發愁。為糧食發愁，擔心養不活一家人。為錢發愁，娃娃的學費一年就有半年讓他愁眉不展。還有一樣東西，純屬父親自己的嗜好，卻也讓他著實發了不少的愁，那就是煙卷。
父親早年當過鐵路工人，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被下放回農村。用他的話說，當工人沒有學啥本事，倒養成了抽煙卷的毛病。一般的農民，有煙癮的都抽自家種的旱煙。抽煙的時候，把旱煙葉揉碎了裝在煙袋鍋里，一手拿火鐮，一手拿火石，啪嗒啪嗒一陣猛打，火鐮摩擦火石，迸發出來的火花點燃了棉花或是草紙做的火捻子，再對到煙袋鍋上吸。
父親吸不了煙袋，別人把點燃了的煙袋遞到他手里，他先是畏懼躲讓，煙癮實在折磨得他受不了，就咬著牙接過煙袋，小心地吸上一小口，頓時嗆得他咳嗽加頭暈。有點講究又有條件的人抽水煙袋。記得那時候有一種“甘”字牌水煙絲，被壓成了肥皂塊大小，一塊水煙絲賣兩毛五分錢，夠抽個把月的。水煙的勁道比旱煙小一些，又經過水的過濾，據說抽了不上火。父親沒有福氣，連水煙也抽不了，不是把又苦又辣的煙袋水吸進嘴里，就是讓水煙嗆得他直流眼淚。
其實，父親抽“羊群”牌香煙就挺好，一包煙賣九分錢。就是這樣低廉的煙卷，父親也時常抽不起，偶爾有兩三分錢，父親到了合作社（小賣部），按照一分錢兩支“羊群”香煙的價格買來，足足地過過癮。有一年，我剝棉花桿皮賣了一毛錢，偷偷給父親買了一包煙。接過煙，父親先是一陣子驚喜，然后就訓斥我：有一毛錢，還能買一支油筆（圓珠筆）芯哩。咋能這樣大手大腳花錢買煙？
我家弟兄四個，沒有姐妹，穿衣就成了大問題。為了幫母親織布，父親早早學會了紡線，而且紡得又快又細，名氣不小。白天出工忙地里，夜里半夜半夜地紡線。父親說，紡線再累再困他都能忍受，就是煙癮上來讓他沒著沒落，抓耳撓腮。母親心疼他，得了幾個零錢，買了煙卷偷偷地藏起來，看父親被煙癮折磨得實在難受，就變戲法一樣拿出來兩支煙來說：先吸一支過過癮，后半夜再吸另一支。看到煙卷，父親孩子般雀躍起來，停了紡車，點著煙，閉上眼睛，狠狠地、美美地吸上一大口，然后把煙氣憋在胸膛里好久，實在憋不住了才不無惋惜地吐出來。吸完一支煙，父親把另一支煙別在耳朵上，又開始紡線。抽完煙以后的紡車，總有一陣子嗡嗡嗡地叫得格外歡快。
母親不是個小氣人，藏了煙卷不給父親抽，是有大用處的。不是來了親戚朋友招待客人，就是給裁縫木匠手藝人幫工抽。母親藏煙，父親找煙，這場戰爭兩人打了幾十年。家里就那么大的地方，母親的'煙卷無論藏在哪里，總能被父親找出來。偷偷找出來的煙，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抽的，要跑到外面去抽完了才回來。父親偷煙有學問，一次只偷一支，偷的時候還要特別細心地看好煙盒的位置，偷完了須照樣把煙盒放回原來位置，免得母親發現生氣。要是好久家里不來人，整包的煙就一支一支被父親偷了個精光，僅剩下個空煙盒好好地擺在那里。有一次，來了個人，說是要給我哥哥說媒，被母親奉為貴賓。趁客人喝茶不注意，母親把手伸到炕洞里找早早藏起來的煙卷，不想只拿出來個空煙盒。父親很尷尬，母親很生氣。媒人走了后，母親把父親狠狠地數落一頓，父親陪著笑臉，一個勁地解釋：我以為煙盒里邊還有好幾支，沒想到都是空的了。你這包煙，我可是偷了一個多月了。意思是他還是很注意節約著偷煙的，氣得母親哭笑不得。
實在沒有煙抽，父親就用紙卷著揉碎了的蓖麻葉當煙抽。那東西上火，經常燎得他滿嘴起泡。后來，生產隊種烤煙，分一些給社員，才算是基本解決了父親的抽煙問題。可是，烤出來的煙葉沒有經過鞣制處理，很爆燥易上火，父親采集一些薄荷葉子，晾干了和煙葉混合起來抽。看到父親每次抽煙，都要哆哆嗦嗦用紙條卷，很慢很不趕趟，那時我正上高中，放暑假期間，我琢磨了十幾天，用木板和布條給父親試制成功了一臺手動卷煙機。要抽煙的時候，把糨糊抹到紙條邊上，在紙條上撒上煙末，一推滑竿，就有一只煙卷滾落出來，又快又好，和買來的煙卷幾乎一模一樣。父親見了，大為驚奇，從此愛不釋手，一直用到了買得起香煙才不再用了。
說到這臺卷煙機，那可是讓父親風光了不少。出工前父親兜里裝上十幾只卷好的煙卷，歇晌的時候，別人坐到地上用手卷煙抽，父親從兜里拿出來煙卷就抽，很是顯擺。別人給他要，他很大方地一人給一支，滿不在乎的樣子。那時候，有一種白紙盒包裝上邊沒有印字的香煙，叫做“試制品”，很有面子的人才能弄到。農民們看到父親居然有很多“試制品”煙卷，很是驚奇，紛紛詢問來歷？父親給人家吹牛說：娃他舅有個朋友在煙廠當領導，隔三見五弄點煙卷來抽，把一些老實巴交的農民糊弄了好長時間。
父親幾乎嗜煙如命，但卻舍不得抽好一點的煙卷。早年是因為窮抽不起，后來日子好過了是舍不得抽。有一年，我從北京回家，帶了幾包“阿詩瑪”牌香煙。那時候我一個月掙八十塊錢，一包“阿詩瑪”要賣十塊錢。煙給了父親，他就是舍不得抽，等著有親戚朋友來了，他拿出來招待人家，自己還是抽幾毛錢的煙。我覺得這樣不好，就硬塞給父親一支好煙，父親別在耳朵上就是不抽。客人走了，父親把人送到門外面，一轉身，把那支“阿詩瑪”給了一個正好路過的小伙子說：這煙太貴了，我實在抽不下去，給你抽了吧。
我近期計劃回一趟家，在父親的墳頭上點燃幾支香煙，祝福我的老煙民父親清明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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