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字木蘭花·春怨
朱淑真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春（一作“輕”）寒著摸人。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孤燈夢不成。（“孤”一作“寒”）
曾有詞評家說朱淑真“《斷腸詞》集，名聲不在李清照之下”（譚蔚）。此言或有夸飾，然亦自有其立論之據(jù)。朱、李兩位女詞人，堪稱宋代詞史上的“雙璧”。兩人都善于镕情入景，語淺情深，意象鮮靈，境界引人而又各有妙著，各擅勝場。李清照曾因“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倍受人們青睞，朱淑真的這首《春怨》也獨具其駕馭語言、錘煉情境的不凡工力。
詞作伊始，短短兩句，連用五個“獨”字而都妥潤自然，確是詞人獨辟蹊徑、自鑄新詞的妙構(gòu)。詞人本來情致豐贍，喜愛交游，樂于到優(yōu)美的大自然和熱鬧的街市上去觀賞遣興，曾寫過與友人“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xì)雨”，“但愿暫成人繾綣，不妨長任月朦朧”等的名句。但是，幾經(jīng)人世的凄風(fēng)苦雨之后，現(xiàn)在──無論行走還是靜坐，無論吟唱詩詞還是應(yīng)和歌詠（詞中“酬”即應(yīng)和ｈè之意──依別人詩詞之題材、格律而吟詠詩詞），以至臥倒于床榻，卻都是孤零凄切的獨自一個！五個“獨”字逐層鋪排，如現(xiàn)代影視藝術(shù)中特定鏡頭的推映、搖現(xiàn)和疊見，把詞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形象鮮明地凸立于紙面，其畫外音也相應(yīng)地豐實而雋永。緊接著描敘詞人于百無聊賴中，只好久久地站立于階前翹首凝望或低頭遐想。然而，所望與所思都只能更加地令人“傷神”。更何況，雖是春天本為和暖之季，卻因詞人憂思成疾，體質(zhì)怯弱，所以即使淡淡的春風(fēng)竟也感到寒氣襲人，引起詞人對本來向往和贊美的春光產(chǎn)生一絲怨悵之意。聯(lián)系詞人往日對春天的`親熱刻畫──“停杯不飲待春來，和氣新春動六街”、“春到休論舊日情，風(fēng)光還是一番新”──這里一個“著摸”（撩惹、觸碰之意）把春風(fēng)春氣擬人化、行動化之后，又從它們細(xì)微而輕靈的行為中，透視著詞人在特定境遇里的煩亂意緒。這組慢鏡頭式的特寫畫面，把復(fù)雜而又深隱的人物心靈生動地外化為立體場景，產(chǎn)生耐人品味的美感效應(yīng)。
下片寫詞人黯然神傷地自庭院獨步到閨閫，用“此情誰見”，即“我”上述獨自愁煩的情態(tài)、心境，有誰能看到（實為有誰能理解）？！──既精煉地總括了上片的描敘，又自然地引申到下闕“淚”流幽泣的新畫面。詞人思前慮后、痛定思痛，不由得淚水滾滾，把自己原先的粉妝艷抹沖洗得一絲不留。“無一半”即連一半都沒有了，也就是略無些些之意。詞人本是熱愛生活、珍惜青春因而是愛打扮、愛美妝的人，曾寫過“自折梅花插鬢端”、“淺注胭脂剪絳綃”的麗句，現(xiàn)在竟聽任“淚洗殘妝”毫不顧惜，一何發(fā)人悲思！南唐大詞人李煜曾有過“日夕以淚洗面”的描敘，相比之下，朱淑真此處更有女性色彩和個性特征，更富于形體感和意蘊(yùn)美。愁苦本易致病，病體亦易生愁。詞中的“仍”是重復(fù)的意思。詞人處于這“愁”“病”交加，惡性循環(huán)的劣境，每每因抑郁難平、心意煩亂而夜不成寐、無法入夢，所以就只得面對那昏黃暗淡的燈光，把燈芯挑了又挑……。李煜曾有名句“無奈夜長人不寐，數(shù)聲和月到簾櫳”，朱淑真此句則更有出藍(lán)之妙。
曾有詞評家說朱淑真之詞“情緒偏于低沉”，立論或有所據(jù)。但要看到“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人間詞話》）。女詞人沒有茍且偷生，卻以“低沉”之調(diào)傾訴著對社會的譴責(zé)和控訴，透露著對生命意識的執(zhí)著思戀，何況她的這些詞大都“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僅就藝術(shù)表現(xiàn)力而言，亦不失其很高的審美價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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