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
周海亮
（1）小滿過后是芒種。芒種，該種莊稼了。
（2）卻沒有莊稼。土地被炮火翻起一層，又翻起一層。焦土上散落著彈殼，彈片，水壺，斷臂，炸爛的腦袋，凌亂纏繞的腸子。遠方，有河。河套里，有蘆葦。那里不是戰(zhàn)場，蘆葦半人高，連成了片。
（3）山子趴在蘆葦叢中，聽潺潺的水聲。他感覺自己就要死了。他受了傷，白森森的腿骨上，落幾只貪婪的綠蠅。他抬手去轟，卻轟不走。他就不轟了。他不敢碰自己的骨頭。
（4）山子是被打散的。兩天前，山子拖一條傷腿，鉆進蘆葦叢，就一直躲在里面。他聽見遠處有隊伍打過去，幾小時后，再有隊伍打過去，半天后，又有隊伍打過去。終于，槍炮聲稀下來，直至沉寂。卻不敢爬出去。山子搞不清楚，現(xiàn)在，這里是紅區(qū)，還是白區(qū)？
（5）離他不遠處的蘆葦在動，有節(jié)奏地，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6）山子端起槍，閉上一只眼。手指扣緊扳機。身體繃緊成弓。山子沒有開槍。槍膛里只有一顆子彈。山子一直在等。他不敢開槍。蘆葦叢很密。他不知道對方是誰，自己人，還是敵人。他終于發(fā)現(xiàn)對方的腦袋，看清對方的軍裝。幾乎同時，對方的槍口，幾乎頂上他的腦袋。
（7）山子還是新兵。
（8）兩個人近在咫尺。他們狠狠對視著。對方的槍，幾乎觸及山子的眉心；山子的槍，幾乎碰到對方的牙齒。山子牙關(guān)輕顫，聽到的卻是對方沉重急促的喘息。山子恐懼到極點。他想扣響扳機。可是他想起家鄉(xiāng)的妻子。這么近的距離，兩個人，必將同歸于盡。
（9）山子不想死。他沒有開槍……
（10）山子集中意志，盯著對方的腦袋。那腦袋變得模糊，丈變得清晰，變得很大，又變得很小，變得很近，又變得很遠……太陽漸漸毒熱起來，山子的神志開始恍惚。好幾次，他的面前，突然翠綠一片，火紅一片，金黃一片，漆黑一片。
（11）山子決定同歸于盡。
（12）他扣著扳機的手指，慢慢加著力氣。
（13）對方突然笑了。扔下槍。
（14）那一霎間，山子想扣響他的槍。他認(rèn)為自己是勝利者。他甚至看到對方的腦袋爆開，濺出紅和白的血。可是他的手指突然僵直，不能彎曲。
（15）對方爬到山子面前，他說，咱們都不是打仗的材料。
（16）山子的槍，頂著他的嘴。他的口水，將槍口打濕。
（17）他傷得很重。一條腿腫得很粗。潰爛處流著腥臭的膿液，爬著密密匝匝的蛆蟲。他從山子面前爬過去。爬幾步，停下，解開干糧袋，留下一塊餅。他說，謝謝。然后，繼續(xù)爬。
（18）山子的槍，始終瞄著他，直到他徹底消失在蘆葦叢。
（19）那塊餅，救了山子……
（20）幾個月后，打掃戰(zhàn)場的時候，山子再一次發(fā)現(xiàn)他。他的頭歪著，脖子上，兩個并排的槍眼。身上到處都是血。血已凝固。他像個千年的陶俑。
（21）那兩槍，也許是戰(zhàn)友打的，也許是山子打的。沖鋒號響起的時候，山子和他的戰(zhàn)友，沒一人受傷，他們不需要餅。
（22）山子想起他爬走時，還說過一句話。山子就哭了。
（23）他說，今天芒種，咱們該回家，種莊稼了。
13．下列對作品的分析和概括，不正確的兩項是（）（5分）
A．文章開始對戰(zhàn)場的描寫交代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渲染了戰(zhàn)爭凄涼的氛圍，為全文定下悲愴基調(diào)。
B．負(fù)傷的山子在僵持中，神志開始恍惚，體現(xiàn)山子的緊張，他畢竟只是一個新兵。
C．“他”殺死山子輕而易舉，可是“他”卻沒有這樣做，是因為“他”負(fù)傷太重，希望借此能獲得山子的高抬貴手。
D．文章中有許多關(guān)于蘆葦?shù)拿鑼懀纭疤J葦半人高，連成了片”，這些描寫為山子在蘆葦叢中躲藏以及山子和“他”在蘆葦叢中相持等情節(jié)做了鋪墊，使情節(jié)設(shè)計合理可信。
E．“他”的餅救了山子，而山子卻很可能是殺死他的兇手，可見戰(zhàn)爭讓山子變得冷酷無情。借此展現(xiàn)戰(zhàn)爭原罪的主題。
14．從小說看，山子有哪些性格特點？請作簡要分析。（4分）
15．小說結(jié)尾提到“他說，今天芒種，咱們該回家，種莊稼了”，請結(jié)合小說，探究這句活在文中的作用。（6分）
答案：
13．C、E（是因為“他”認(rèn)為自己和山子都不是打戰(zhàn)的料，都是受害者；山子的哭代表他的無奈與痛苦，并非冷酷）（答E得3分，答C得2分，答A得1分，答B(yǎng)、D不得分）
14．要點：①對戰(zhàn)爭有著本能的畏懼與厭惡
②善良
③質(zhì)樸（按點分析，條理清晰，言之成理；任意答對兩點即可，但是每一點內(nèi)必須有事件+分析，缺少事件或分析即扣1分）
15．探究要點：①體現(xiàn)“他”善良淳樸，對生活的憧憬樸實而純凈
②“咱們”說明“他”對戰(zhàn)爭的厭惡與不認(rèn)可，體現(xiàn)對戰(zhàn)爭的諷刺反思，如此善良的人成了戰(zhàn)爭的犧牲品，可見戰(zhàn)爭的罪惡
③前后呼應(yīng)，結(jié)構(gòu)嚴(yán)整（如有其他觀點，言之成理亦可，每點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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