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伐木工人，因為工作的需要，經(jīng)常要到山里去。
我就是這樣認(rèn)識了他，一頭總是坐在樹墩上寫生的熊。
在我們工作的時候，森林里的小動物們通常都會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論是電鋸運(yùn)行時的嗡嗡聲，還是大樹轟然倒地時的巨響，都不是小動物們所喜歡聽見的。
可是這頭熊不一樣，他總是很平靜地出現(xiàn)在距離我們最近的地方，輕輕地在寫生簿上寫著什么。
次數(shù)多了，我產(chǎn)生了好奇心，一次休息的時候，我走近了那頭熊。
“你好。”我說，“可以讓我看看你的寫生簿嗎？”
熊顯得有點(diǎn)局促，他慌張了一會兒，但還是把寫生簿遞給了我。
我翻開第一頁，是一棵樹。
一棵高大的樹。枝繁葉茂，根深蒂固。我不得不對熊的畫功表示贊嘆，他竟能將這棵樹的每根枝椏、每片樹葉都描繪得栩栩如生。
我翻開第二頁，又是一棵樹。
跟剛才的那棵樹稍有不同，這次是一棵較為矮小的樹，它的樹冠就像一頂禮帽，樹干也像是彎曲的手臂，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一個滑稽的紳士。
翻開第三頁，還是樹。
我索性翻開了第四頁，第五頁，第六頁……清一色都是樹，有些已經(jīng)上了顏色，有些還沒有。它們的共同特征，就是宛如照片一樣逼真。
“你怎么不畫點(diǎn)兒別的？”我忍不住問熊，“你畫得這樣好，完全可以畫畫樹以外的東西嘛。”
熊輕輕地?fù)u搖頭。
同事叫我開工了，休息時間結(jié)束了。
“下次如果畫了新鮮的東西，記得借給我看看。”我把寫生簿還給熊。
我開始鋸一棵新的樹時，朝熊的位置看了一眼，他仍舊坐在一個樹墩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方向，手中的筆沙沙地動著。
我心里一顫：熊所畫的，難道是我們鋸下的樹嗎？
我好像看見熊的眼睛濕漉漉，亮晶晶，那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罪惡感。
還好太陽很快落山了，我跟同事們一起離開了森林。
過去，我們一個月只需要進(jìn)森林一次，砍伐十棵左右的樹木，但是這次不一樣，公司把整座森林都收購了，我們每天都要進(jìn)山伐木。
第二天，我又來到了山里。
開始鋸樹的時候，我左右張望了一下，果然，又看到了那頭熊，他依然在寫生。
我不去看他，專心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不一會兒，又一棵大樹結(jié)束了它的生命。
我正在擦汗，突然看到熊在對我招手，我走了過去。
熊把寫生簿遞給我。
“我畫了樹以外的……”熊說。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山風(fēng)的嗚咽。
我接過寫生簿。熊所翻到的那一頁，畫的是幾只小鳥。每一根羽毛都是那樣生動，我?guī)缀跤X得它們會隨時從畫里飛出來。看著它們的嘴巴，我仿佛能聽見清脆的鳥鳴。
“后面還有……”熊指指下一頁。
我繼續(xù)翻。這次是幾只野兔，它們雙耳靈動，嘴里正嚼著青草，那副可愛而謹(jǐn)慎的模樣，讓我的嘴角忍不住掛上了笑容。
再往后翻，又是樹木了。我認(rèn)出，其中兩棵是我昨天砍下的。而另外一棵尚未畫完的，則是我現(xiàn)在正在砍的。
“畫得很好啊。”我由衷地說。
“它們都搬走了……”熊喃喃地說，“小鳥搬走了，小兔也搬走了……明天，小鹿也會搬走，小猴也會搬走……”
我說不出話。
過了一會兒，我繼續(xù)我的工作，熊繼續(xù)他的寫生。
伐木工作進(jìn)行了一個月，森林里的樹木越來越少，樹墩越來越多。
我依然每天見到熊，我看到，他的寫生簿越來越厚了。
熊偶爾還是會找我，讓我看看他的新作，我從他的寫生簿上看到了許多其他的動物，以及數(shù)不清的樹。
后來我跟熊說，我不想看了。因為我總覺得，熊并不是抱著被欣賞的目的來讓我觀摩他的畫作的。
于是我跟熊不再談話，只是默契一般，每天出現(xiàn)在同一個地點(diǎn)，各自完成各自的任務(wù)。
我對這個仿佛謝頂般越來越禿的森林好感與日俱減，只盼望工作能快點(diǎn)結(jié)束，好讓我不用再進(jìn)山，不用再看到身材高大的熊寫生時，那寂寞的樣子。
那一天終于到了。
砍完森林里的最后一棵樹，我們的工作就全部完成了。
懷抱著異樣的心情，我最后一次走進(jìn)那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森林的森林。我第一次覺得這里好安靜，尤其是砍樹時，電鋸的聲音顯得那樣刺耳、空洞。
我以為可以見熊最后一面，我甚至覺得應(yīng)該對他說點(diǎn)什么，可是我沒有見到他。
最后一棵樹倒下來的模樣，讓我終生難忘，那就像是天空與大地間突然失去支柱，世界即將淪陷。
終于可以離開了。
回過頭，準(zhǔn)備下山時，我在一個樹墩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本厚厚的寫生簿。
是熊。
明知道里面是什么內(nèi)容，我卻還是仔仔細(xì)細(xì)、從頭到尾地將它翻閱了一遍。
在寫生簿的最后，我看到了剛才被我砍倒的那棵樹，它矗立在遍地樹墩之中，那樣威風(fēng)，那樣孤獨(dú)。
我也看到了熊，就在那棵樹的身邊，臉上是憨厚的微笑，只是那笑，我從未在他臉上看見過。
合上寫生簿時，我突然想，如果將這所有的畫頁拼湊起來，是不是能還原出一整片森林的原貌？那里有樹，有花草，有無數(shù)的小動物，還有熊。一頭快樂的、會寫生的熊。
我沒有帶走那本寫生簿，就將它留在了森林里，任風(fēng)一頁一頁瀏覽。我想，也許有一天，熊會回來，森林也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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