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臨走的時候，交給我半張照片
照片上有媽媽有我，沒有爸爸沒有你。我的弟弟
我的一母同胞。兩分鐘，一百二十秒，我撿了個大便宜
你得乖乖地叫我一聲：姐姐
我把半張照片揣在懷里，看著媽媽闔上的眼睛
帶走屋里的半邊光明。我的世界唯留下黑暗
海一樣無邊，無邊的無邊里
還是聽不到你喊我一聲：姐姐
我揣著半張照片，來到屋外的平臺
陽光照著我的發我的背，照著我長長的影子
我在光陰的流波里，打撈你的樣子
我親愛的弟弟。你從幾十年的光陰里
向我走來，爸爸的大手牽著你的小手
我從幾十年的光陰里，向你走去
我的小手牽著媽媽的大手。陽光照著
你的發你的背，也照著我的臉我的胸
我想張口，你不喊我姐姐我也要大聲地
喊你一聲：弟弟。媽媽扯緊我的小手
把我拽向她的身邊，順帶關了我聲帶的門
我看見爸爸惶恐不安的樣子，他低下頭
抓緊了你的小手，他的另一只大手里
攥著你喜歡的絨布小鹿。粉色的小鹿
其實也是我喜歡的顏色和款式
我在幾十年的光陰里，打撈出了你的發型，你的衣服，你的褲子，你的鞋子
你粉色的小鹿，還有你越來越小的影子
卻打撈不起你的眼睛，你的表情
那個時候，我和你之間隔著一條無形的線
一道矮矮的柵欄。而今，你和我之間隔著
傷心太平洋。光明
與黑暗總是錯位
等我長發及腰
小時候，母親是山林、坡田、河溝和祖屋的奴隸
東山頭的啟明星，被她攥出青煙
棗樹梢的北斗，開關的拉線握在她手里邊
掛著紅胡子的苞米，漫山爬的紅薯藤
一串串的落花生，還有咯咯叫的雞
剛長角的水牛和大肚子的豬
她愛它們，勝過愛自己
也勝過我這個她喊了一天一夜，在鬼門關前
走了一遭才生下的親閨女
那把剪斷我與母親之間紐帶的剪刀，早在無涯的時光里
老去，咔嚓咔嚓的骨節聲中
亂蓬蓬的野草歸于塵土，疼
風送來咸咸的血腥，還有母親九死一生的樣子
飽含的淚水里，我讀到母親心底的憂傷
我是頭發短、見識長的丫頭
母親的丫頭，也是母親的小子
我把自己變成一棵長腳的向日葵，背著母親的憂傷
追著陽光奔跑。在山道上奔跑
在操場上奔跑，在作業本上奔跑
在文字和書的海洋里，奔跑
跳繩、砸沙包、抓石子
老鷹捉小雞，騎竹馬繞青梅
丟，丟，丟手絹兒
那都是別人的游戲。我的生命里
只剩下奔跑，不知疲倦地奔跑
背著母親的憂傷奔跑，一路陽光
短發上的汗水，澆開一路芬芳
等到長發及腰，人到中年
陽光蒸發了母親的憂傷，一同帶走的
還有我的腰
我還是一棵長腳的向日葵，背著母親
背著兒子，追著陽光奔跑
我是母親的閨女，我是兒子的
母親，長頭發的閨女
長頭發的母親。等到長發及腰
我卻沒有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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