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不能忘記那個側影，那個每天早上母親都會重復的舉動，但從此不復能見。殘留在記憶中的只有那一抹凄涼，即便家里那座黑漆脫落、舊跡斑斑的梳妝臺擺滿了雪花膏。
天并不是很冷，但是屋外常常打了霜。老人們耐不住，其中一些往往就會在這樣一個尚未立冬的日子里離開了，比方，打魚的寡老頭，鄰塆的老程子。
也就是那個似乎不太冷的早晨，母親和往常一樣起床，疊被子，梳妝打扮。看一眼，那個清理了一千遍，破破爛爛的梳妝臺，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心灰意冷，因為這里看不出任何女人存在的跡象，至少按照現在社會的標準。母親盯著那梳妝臺上僅有的破裂的鏡子，一手用粉紅塑料小梳子梳著卷卷的頭發，心里高興得厲害。
“要是有瓶雪花膏就好了。”
雪花膏，這三個字雖然我頭一遭聽說，可是，我知道，這就是現在的洗發膏了。只是聽了母親這話，我怔怔地立在了那里，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有。
輕巧的小塑料梳，在母親那濃密又略顯干枯的發髻間穿梭，沒有一絲聲響，除了窗前棗樹上那討嫌的小麻雀攪擾我夢境的活躍。母親看那小麻雀也并不厭煩，梳好了，就用橡皮筋束好那并不甚長的黑發。動作并不快，不過看上去，還是很爽利。
歷朝歷代的婦女停留在梳妝臺前的時間，不亞于她們忙碌在織布機前的時間，甚至不夸張地說，那是她們短暫的一生中停駐最久的場所。不過母親似乎沒有那么她們那么愛美，盡管在剛過門的時候，母親是名副其實的美人胚子。事實上，母親停駐在梳妝臺前的時間，也只是每一個寂寞而又干冷的早晨燒火料灶前的那短短的一刻鐘。
梳理完畢，母親的身影就會飄至廚房，在她看來，那里才是最能彰顯一個女主人存在的蹤跡。
我以為母親全然如此。
“丫，你的牙沒有刷吧”
“我肯定洗了”母親一邊說，一邊若無其事地笑著。不是很白的牙齒露了出來，我大步流星走到母親面前，好像要將她的口腔看一個究竟。
現在回想起來，我真不知道，當時的我是不是那個沒有父母概念的懵懂鬼。我老會這樣提醒母親，好像我不相信母親早起做飯前會打理自己一樣。我不能明白的，一天的開端里，母親怎么就像那種雪花膏泡沫中最溫潤的水一樣不動聲色。
有一天，女朋友和我談到燒火做飯，忽然意味深長地說起一句，女人，平凡的女人最細心的事情莫過于將每一頓飯燒到極致，每一張臉上都能露出平和的笑容。
我明白了，在這個早晨里，母親和我的距離不在于這個梳妝臺是否干凈，是否刷牙，而是面對沒有雪花膏的日子的那份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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