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知道如何當母親，也從來沒有期望，養兒子只是為了守護老去的自己。
我們一向把自己料想得過于偉大，過于智慧，過于完美。當孩子有緣投胎而來，我們敢拿一生的光陰實施一個大陰謀。
因此，孩子尚在腹中，我們便有了莊嚴的使命感。十個月是一生里最漫長的登山。我們小心謹慎地臺階，千挑萬選地吃東西，心無旁騖地看美景。朝霞中，我們無數次在眼內描畫他肥白俊美的俏模樣；晚鐘里，我們千百回在心里憧憬他驚天動地的大成就；月光下，我們一夜夜在夢中雕琢他渾沌初開的嫩面孔。
千等萬盼，他總算哭著姍姍來遲，盡管手無寸鐵，誰又會計較呢？我們總是餓著肚皮先給他喂奶，總是撐著眼皮給他把夜尿，總是一年四季睡“濕地”。
在偉大夢想的支撐下，千辛萬苦不過烏蒙泥丸。天下家國的厚望早早就被強擔上小兒的弱肩。
籠中的小鳥曾經高叫：“媽媽，今天放學后我想和同學去公園看釣魚，行嗎？”
缸里的金魚曾苦苦哀求：“爸爸，周六下午能帶我去影宮看3D電影嗎？”
躺在書桌上的風箏曾哭喊：“爸爸媽媽，我要去河邊看柳，我想去廣場望風，我要到沙灘打球！”
……
孩子們還能在膝下承歡，還能在眼下歡笑時，我們怎么那么殘忍，若無其事地瞇上眼睛，捂上耳朵，裝作沒聽見？
我們拿起馬鞭驅趕的姿勢，天長日久地凝固成雕像，成為孩子婆娑的淚眼里，令人絕望的風景。成長的天空，一片霧霾。
孩子終于比我們高過一頭，他背起行囊飛向了遠方。這個為天下而生，為蒼生而活，為家族而榮的寶貝，讓我們用微笑告別，用祝福開路。
可是不久，候鳥等不及在南方過完冬天，竟然飛回破檐！所有絢目的光環全部消失，只有累累的傷痕！看我把他抱在懷里，捂在被里，燃起火爐，給他療傷，所有親人都慌了手腳。
冬去春來了，他殘存的翅膀似乎不能高飛。在長久的'沉默里，大家艱難地從巨大的謊言下脫生。春流燕語，我們一起重生，在層層呵護下，我只是母親，他只是兒子。
倦鳥都歸巢吧。把受傷的翅膀收攏，把沉重的夢想寄存。我們重又回到一個小而又小的家里，互相認識，互相接納，互相取暖，互相療傷。讓時光的匆忙腳步小憩片刻，讓我們各自回到彼此。
我們開始了練習。天天糾纏在一起。
“兒子，今天陪媽媽去爬山吧？“好啊，帶足水和干糧，我查地圖和線路。”
“媽媽，今天晴好，您不是喜歡看海嗎，我們去海灘吧！”
“兒啊，恭喜你第一天上班，等著買好東西來孝敬啊！”
……
游山玩水時，摩肩接踵的人流里，這個失足落水、幾乎夭折的大鵬，轉眼變成寸步不離、守護我的天使！也許世上少了一個天才或某個領域的專家，卻多了一個從容安詳的小母親，一個孝順體貼的大兒子。
多好！陽光明媚，云朵流霞，空氣清爽！
第一次，我覺得在孩子面前坐回了母親的蓮座，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帝，不是橫眉冷對的老師，不是橫挑豎揀的檢查官、督查員，不是多年來無數他難以認同的種種角色，他疲于面對的多幅面孔。
世上的路千千萬，我終于相信，每一條都通向春天，光明就在黑暗的盡頭。花雨流香，把夢想還給夢想，讓自己做成自己。
感謝命運，賜給我夜光杯。這酒里，有陳年的淚，有新鮮的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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