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鄉的路，我是一個人踩著一萬首唐詩的韻腳，邁進那片還泛著李白月光的家園。
我想把流失到秋水里的詩興，收進我的詩囊，然后通過我的靈魂，從精神深處吟出來。
可是，我坐在土炕上的詩，在我口中卻默默失語。
因為在這里，沒有人認我，是詩人。
只喊我的小名。
只喊到，我的淚水漣漣著從一股奶水里流出來。
二
喊我小名的時候，我的心確實發顫，也確實發酸
不是我，因詩落下多深的傷感，是因為鄉親們不知道唐詩，不知道我在筆桿子里磨破的
那幾個蒼涼的漢字，仍抵不上一粒糧食，喂養的我。
他們只知道，鋤杠子不插在地里，永遠都長不出糧食。也長不出窮人的骨氣
我啃了大半輩子漢字捏成的死面饃饃。才知道
只有糧食，才能養活詩。也能養活著我們的江山社稷。
而詩再能耐也不能把糧食從泥土里吟出來。
三
當我把缺少草性的身子挨著一坡麥子坐下，我會粘些麥子的靈性。
那麥葉會癢我，麻秫秫的感覺，切膚的親切。
那麥芒，金針一樣，能縫補我破碎的心聲，也刺傷我的目光，流出的不是血，是感動。
在這個坡地，有我親人的氣息，在麥稈里呼吸，呼出來的就是一聲聲麥笛了
也有鳥的聲音，繡在葉尖上。
也有我的心音，跳響在麥桿的管維束里。
四
我看見一塊掛在空中的畫布，長著一棵樹，枯枝上閃動晨光很亮的嫩芽，坐落的巢穴
殘缺著鳥的叫聲，也殘缺著我的目光。
我想在空巢里住下，摟著一縷鄉風，伴著半彎月亮。渡我的不甘心殘缺的余生。
在夢的入口處，我剛剛轉身就被一股鄉愁堵死。
堵不死的是我思鄉的淚，在我框滿親人的眼眶里，出出進進。
一個人在外流浪，不知道今夜該把夢做成什么樣的思鄉？更不知道
揣著夢活過的明天，我還能從身體里掏出些什么？
五
我從坡地很瘠薄的泥土里，拔下一棵帶著露水的苦苦菜
握著葉子的手不能告訴我，此時的感覺；根子上掛著很鮮的土粒
落在我的目光里，我也沒有感到很疼的感覺。
我有些怕了，怕時間在我們周圍攔一道柵欄，不能把鄉親那些樸實的日子，很新鮮地保存到現在。
更可怕的是，我不能從這棵苦苦菜的身上，感覺到泥土的溫潤了，感覺到鄉情的溫暖了。
就像一個陌生的音符，當我讀到時，蒼白得沒有聲音。
六
被擠在紅塵里，我感覺我的心思太窄了。
這次回鄉，感覺山里很大。但一個山民一生的過活，都只在一小撮泥土上
侍奉著五谷，消耗著生命，和一些陽光。
我敬仰他們，再貧瘠的山皮子土，披掛在身上，都是青春靚麗的模樣。
走在峰谷之間，我沒發現神仙，卻看到那些不隱秘貧窮的鄉親，過活得就像神仙。
七
隨歲月漂泊在外的我，時間長了，就忘記給過世親人的遺像，更換衣衫了。
這次回鄉，看見他們的身上，仍是舊年的衣著，望著他們不知冷不知熱的遺像，
我真有些心疼，可我無奈，我只會寫些文字，而那些文字怎能撫平我內心的傷？
現在我就在山里，站在他們的墳前，手里拿著紙錢，想買一張門票，去看看他們。
而我知道，故鄉離我的遠，親人與我的遠，就在紙錢燒成灰燼的時候，竟這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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