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老人與海》只是一篇被過分詮釋的著作。
當眾多讀者和評論家紛紛認為此小說充滿象征意味時，海明威卻執(zhí)意認為自己的作品“沒有什么象征主義的東西。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孩子就是孩子，魚就是魚，鯊魚就是鯊魚。……人們說什么象征主義，全是胡說。”但他也有所保留：“我試圖描寫一個真正的老人，一個真正的孩子，真正的大海，一條真正的魚和許多真正的鯊魚。然而，如果我能寫得足夠逼真的話，他們也能代表許多其他的事物。”
將這篇僅兩萬六千多字的小說與中文譯序結(jié)合起來閱讀后，我突然有一些其他的感想生出來。說一篇其作者自認為有生以來最為滿意的作品沒有任何字面和情節(jié)之外的涵義，是不太可能的，只是作者在其中灌注自己的精神世界而毫不自知。這一脫不掉的文化背景即是基督教文明的精神價值。對宗教文化的信仰與浸淫構(gòu)成了人類后天生命中的某些必然的內(nèi)心矛盾。黑格爾認為矛盾是人與生俱來的東西，我認為不正確。內(nèi)心矛盾并非人類與生俱來的屬性，矛盾不是注定的，雖然它普遍而長久。不認同黑格爾創(chuàng)立的“辯證法”。人一旦對矛盾的存在合理化，那么他對矛盾的解決就是無能為力的。人類有作為低級生命的自然和諧，但人之所以最終是一種高級生命，乃是因為他的頭腦和思維，所以人的生命的和諧除了其生理的和諧之外，還應(yīng)有一層更為重要的和諧──靈魂的和諧。但是歷史上的所有時代中人尚未達到過靈魂的真正和諧，無論凡夫走卒還是帝王圣賢，故矛盾看似與生俱來。
《老人與海》不是一篇教導人們?nèi)绾螌崿F(xiàn)靈魂和諧的小說，而是一種探索和追尋。老人希望用海上的漁獵經(jīng)歷寄托自身價值的超越。“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無疑這正是海明威的價值觀──被捕殺的大馬林魚的生命是老人的犧牲品，大魚和老人又一起成為鯊魚的犧牲品，而鯊魚最終會成為大自然的犧牲品。這是海明威式的固執(zhí)的悲觀主義情結(jié)的反映。如果生命意味著一場犧牲，人類只能無能為力。但是海明威又是極敏感與自尊的，他執(zhí)意要讓老人的行動具有意義，老人的努力雖然成了自然界的犧牲品，但老人的精神勝利了，他的精神力量超越了以往的海上生活，超越物質(zhì)的結(jié)局。在這一層面上老人已然實現(xiàn)靈魂的和諧，不再心懷懊喪。
在寫作中，海明威正是那個“老人”。寫作生涯越持久便越懷有深重的杰作情結(jié)，希望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如此下去寫作可能成為一個人的夢魘，作品成為不負責的評論家的犧牲品。如他的上一篇小說《過河入林》的評價不高，被認為是文才枯竭。唯一令作家內(nèi)心安慰的只有精神勝利和自我超越，這是支持他一路奮斗的燃料。老人的奮斗不應(yīng)成為他的夢魘，它還能夠繼續(xù)夢見獅子，這一非洲草原的真正霸主。老人的生命愈老彌堅，愈堅彌醇，作者的良好愿望。海明威的杰出正在于他不是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他是一位生命的斗士。他的作品在摸索內(nèi)心矛盾解決之道的途徑。雖然他本人終其一生也未能解決這些矛盾。正因為他寫作，所以他對人的靈魂關(guān)注的深沉；也正因為他的作品，我們看見了他做出的全部努力。
《老人與海》也許并無所謂的無窮象征，但那并不影響它成為能夠承載理想和精神力量的偉大作品。
矛盾的解決，靈魂的安寧，文學永恒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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