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個山東人——有情有義。正因如此,他才寫出了有情有義的詩歌。讓人聽了、看了他,就想把他寫成一首詩歌。
他愛朋友。其實和李白一樣,他也寫有大量的酒詩,甚至比他朋友的還要多些:李白兩百多首,他則多達(dá)三百多首。“李白斗酒詩百篇”是眾所周知的,而他的好酒和豪邁絲毫不亞于李白,兩人對于詩歌也有著各自不同然而殊途同歸的虔心朝覲,然后,在一個春天溫暖地遇見,有酒同醉,有被同蓋,大聲談笑,手挽著手散步,也許還踏歌——他這樣形容他們在一起的日子:“痛飲狂歌”、“飛揚跋扈”。
一生中,單單寫李白的詩他就有《贈李白》、《飲中八仙歌》、《夢李白二首》、《昔游》、《春日憶李白》、《冬日有懷李白》、《天末懷李白》等二十多首,他從兩個人相交開始就一直關(guān)注著李白,念著二人的友情:“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可知他對朋友的懷念；對李白的理解與羨慕,又有“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春日憶李白》)和“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韻》)；李白因永王璘之事遭流放夜郎,而他又有“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不見》),可見他的不勢利。他不迂腐——“翻手為云覆手雨”,在另外的詩里,就此一句就寫盡了從古至今小人嘴臉；還開朗、幽默,寫出過著名的《飲中八仙歌》,贊美他們的才華和風(fēng)度,順帶著把朋友們的可愛刻畫了個清清楚楚。
他愛老妻、稚子。于是,你不會輕易忘記這樣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句子:“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fù)光,癡女頭自櫛”……描寫如畫,樸野淳厚,看似平常道來的句子里卻諸法俱在,而諸法又被打成了碎片,他環(huán)擁一切,抬抬胳臂,一手就還原了文字的本質(zhì)——守常、節(jié)制,約等于稍低的體溫。
他愛天下。只寫河山,只寫山東,就有“齊魯青未了”名句冠絕；他更愛百姓,自覺做最廣大人民的一個發(fā)聲器官,曾謂“杜陵有布衣”,厚道誠懇。雨腳如麻中,他餓著肚子寫下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其沉郁頓挫的大音,至今可以震天動地……可以懷疑他寫某首詩時的控制力是欠還是過,可以懷疑他不怎么名譽的死亡原因(傳說是饑餓過度之后撐死的),但幾乎從來沒有誰敢誤會過他的心——懷疑那樣的心是有罪的。
就這樣,他的一生像他的茅屋,被推土機推倒又被打樁機夯實,被毀掉了多少,他就矗立起多少；他忍痛吞咽了多少,就含淚吐出了多少,他一股腦兒全盤壓上,給了這個世界毫無保留的愛。他的一生都崇拜和學(xué)習(xí)前賢孔明,以孔明為最契合自己人生理想的歷史人物,為他幾度嗟嘆淚滿襟,卻始終沒有機會去為國家做事、去“至堯舜”,但在他的詩歌中,時時刻刻表達(dá)了這種關(guān)懷。
什么都沒有消耗掉他的有情有義、他對萬物博大的愛力和關(guān)懷。因此說,對天下有道的向往,對自由精神的追尋,對天下大同、美好世界念茲在茲的想象與追求,乃至無怨無悔的犧牲,都是這位中國史上最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的心靈外化。
或許,要寫真正的詩歌就要做犧牲吧?就是要求人必須犧牲:死亡、貧窮、苦難、孤獨、無我……沒有祭壇的廟宇是不存在的。這是一種信仰,而信仰是肉身的唯一歸宿——像他這樣的有情詩人,如果光依靠一般意義上的抒情詩寫作是不可能養(yǎng)出那樣的浩然之氣的。他必須有肉身行為。他首先就要是一個行動的“殉教徒”。其次,才是詩人。
他殉了他的愛,大雪潔白,他死之后,盛唐無存。
可我們?nèi)匀活I(lǐng)受著他“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詩句的惠澤——那整個人類最優(yōu)秀的精神。（簡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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