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一幫老鄉(xiāng)要回家
天亮，一幫老鄉(xiāng)要回家，我不好
意思跟著回，只能送送
送他們上車
天亮，一幫老鄉(xiāng)要回家
我羞愧地跟在身后
老鄉(xiāng)問有什么話帶回去
當(dāng)然有，一個刑滿釋放犯
帶的話多著哩
父親，母親，二老還好吧
不肖子一身黃沙，怎敢回來
請等我用汗水
換回些錢后
又要過年了，別讓眼淚打濕
了年夜飯，不值得
全當(dāng)我還在
遙遠(yuǎn)的沙漠
天亮，一幫老鄉(xiāng)要回家
事實上，班車一開走我卻哭了
臘月冷風(fēng)中
孤單的車站
一副軀殼
淚流滿面
天快黑凈
鳥飛過頭頂，談笑一路回家
因為天快黑凈，工頭
又喊來兩斗車灰
說天邊邊還很亮
可是，蚊子也吃煙
更喜吃汗水
工頭大大咧咧說
人這么大
蚊子那么小
怕什么卵，他自己卻
拿了紙皮一個勁打臉和腦殼
在香煙的火光中，他看見
紙皮上都是血
哭也無聲
老江湖，一個錚錚漢子
蹲在街邊哭，雙肩顫抖著
無聲地哭，為什么不哭出聲來
現(xiàn)在有了好政策
怎么還哭成這樣
在勞動局門口
蹲在街邊哭，你哭出聲來呀
雙肩抽動得很厲害
看的人替他喘不過氣
街道上來來往往許多人
都把眼光砸過來
砸在老江湖身上
砸在一滴一滴淚水上
淚水也在疼嗎
幾大十歲人了
哪來這么多淚水
鼻涕眼淚攪在一起
也不用手抹掉
令人惡心地在上唇邊吊著
在這冷颼颼冬陽下
成為雕塑
母親
母親滿頭白發(fā)，何時白成了這樣
像燃燒的白色火苗
母親張開沒牙的嘴，對我無淚地哭
我卻老淚縱橫
母親用不關(guān)風(fēng)的嘴巴，叫我乳名
我突然疼醒，原來，夢也
欺負(fù)我，我含著清晨
的淚水，喊道
娘啊，兒想您
懷念
兄弟，你死去好多年了
死在那次腳手架倒塌事故中
這么多年來一直忘不掉你
事實上一吃酒就想你
兄弟，你那喜歡化裝的媳婦
拿了你的賠償就嫁人了
她真的沒再嫁給泥水匠
我常常把你想成一堆白骨
讓風(fēng)雨汲盡水分后
在山野變黑變白
月黑風(fēng)輕的夜里
你才能重新在人間
瀟灑地飄起來
兄弟呵，可事實上我清楚
你已經(jīng)被燒成了一撮灰
是你媳婦拿回家鄉(xiāng)的
這個女人，沒等你入土
就忙著嫁人走了
你家人哭煙了半塊天
抱著一撮灰，至今
還壓在我心上
稱呼
盲流就盲流吧
這個名字喊了多少年
都喊成歌謠了
如草籽一樣飄蕩
尋找泥土，落地后
隨心所欲生長
沒什么不好
我被城市喊成民工佬
心頭是不舒服的
你喊民工也行啊
上菜市場又被喊成老板
但是，我知道
泥巴，只能養(yǎng)植物
別的干不了
一粒塵土，無休止地飄
不能停止呀
只有飄起來
才可能落下，才能在沉默的
大地上沉默下來，像我一樣
飄到中年了
頭頂光亮了
胡子花白了
終于得到了正式稱呼
農(nóng)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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