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一個夜晚，我想對你說——
許是我們彼此沒有距離，才失去了相互欣賞，相互體味的機會。
我們沒有吵過嘴，生活永遠平靜如水。有人說，不吵嘴也并非是好夫妻。不知這話是否是真理。
靜下來的時候，我總是隱隱有些不安，隱隱有些愧疚。因為，無論你怎樣努力，怎樣做都難以走進我的孤獨！我總是無緣無故地傷感，無緣無故地不高興，無緣無故地想哭……
每在這時候，你都有些六神無主，有些不知所措，有時也不著邊際地哄勸，久而久之便開始麻木。
我們的生活平淡無奇，幾乎每一個日子都是單調的重復。我并不擔心你會有一天突然給我一個與往日不同的意外驚喜，送我一個什么禮物，或者請我參加什么活動。不會，從來沒有！十多年來，我們沒有任何一個可以紀念的日子，就連結婚日，也早已隨著歲月的流失淡忘得一干二凈。
許是沒有舉行過隆重的婚禮？
難道冥冥中宇宙間，真有統領人間命運的精靈？難怪無論貧賤富貴，無論是什么時代，人們對婚喪禮儀從不更變。
因為清貧。
我們結婚的唯一象征，便是同事們用紅毛線在空白的墻上拉了一個紅喜字，一張簡易的雙人鋼管床以示從此同床共枕，進入新的人生旅途。而養育你成人的家，不過是一面黃土坡上鑿就的兩孔分不清晝夜的土窯洞，里面排了些大小不等的瓷缸兒，最能體現進步也最值錢的，就是一架“燕牌”縫紉機。
一切看起來原始而簡單。
而紅喜字和鋼管床，便是兩孔窯洞分割出來的一個小巢。
沒有嫁妝。
你因此誠惶誠恐，甚至有些自卑。
我對你說，貧窮不是缺陷，自信是男人的資本！物質也并不能完全給人以幸福。
你于是很感激。
從此，你克勤克儉，以生命，以犧牲，努力滿足并沒有因貧窮而拒絕嫁給你的人。
生存成了唯一的目標。
精神是奢侈的。
慢慢地，我似乎感覺到生活像是缺少了什么。
那年度假，單位組織到一座海濱城市旅游。你正好又是帶隊。我欣喜若狂地和你爭取了唯一的一次“浪漫”。
然而，面對昂貴的`門票，你總是擠著為大家購票，一把票散來散去，卻不多不少短一張，大家為你著急惋惜，推讓一番，你卻從容自如，顯出一付寬宏大度君子相，把我和孩子交給同事領著游玩，自己卻蹲在門外靜等。
等到下一個景點，你又有同樣的“意外”出現。你說，把老婆兒子帶好，我不進去了——
聽著你千叮嚀萬囑咐的余波兒漸去漸遠，我的目光無論如何也難以把你拽到我身邊。我突然意識到，多少年來，我們的生活總有些水乳不融，原因來自于你對任何新鮮事物都懷有一種漠然的態度，沒有熱情，沒有情調，這多可怕？我心中由衷地涌起了無邊的惆悵。
一種深深的孤獨圍獵著我。
“浪漫”的熱情蕩然無存。大家已不再為你的一次次的“意外”推讓，似乎習以為常。
吃飯的時候，你豪邁地把我們領進一家很闊氣的餐廳，要了幾樣昂貴的海鮮，坐定了的時候，你左一下右一下地往我和孩子碗里撥肉，自己卻并不吃，好像欣賞別人吃是你最大的滿足。
我說，吃呀，你怎么不吃？
你說，你們先吃，我不餓。
我終于忍不住扔下筷子，憤怒地走出餐廳。我說哪都不去了，干脆回家！
你臉上蔓延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線索。
我真想對你吼：我們為什么活得如此沉重，我們能不能忘掉塵世間的負重，輕輕松松忘情地去活一天或者一個時辰？
然而，望著你委屈的神情，我頓然愧疚。
我知道，你生命中的一切優點和缺點，都與那兩孔貧瘠的土窯洞息息相關。
我們的委屈是彼此。
是生活情調的嚴重錯位。
那一次“浪漫”并沒有獲得預期的效果，而你的無私奉獻，卻是在我心靈上日日筑重著負擔。我的“豐厚”又往往建筑在你的“清貧”之上，我又怎能橫加挑剔？
思維決定一切。
生活格調總也難以契合。
然而，我們卻能日日廝守，相安無事。
那是一個冬夜，你踏著皚皚的白雪外出而歸，睫毛上染著霜，嘴里呵著熱氣。你說，好冷，真想在外面吃一碗羊雜割，轉念一想，省下來又能給孩子買一串糖葫蘆……
我說，你沒吃？
沒有，挺一挺就過來了。
我不無嘲諷地說，看來你確實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主兒，就這樣活下去你虧不虧？
你報以一笑，并不作任何回答。
我們的生活就這樣平平淡淡，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過著。偶爾有一些小插曲，也都是因我懶活略施一些小伎倆而已。比如吃餃子，剁碎餡兒，搟開皮兒，然后包起來，最后才進了肚兒。每每這個時候，我對這套繁瑣的吃文化恨之入骨。
我于是對你說，我給你破謎你猜，猜著了，包餃子歸我，要是猜不著全歸你。
你不說是，也不說否。
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活計，你說我最不愛干什么？
你面無表情且不經意地說：不知道！
我“噢——”地歡叫一聲，扔了搟面杖就沖出廚房，如同從水深火熱中解放出來的勞苦大眾一樣去臥床看書。
你沒有怨言，也并不惱火。其實，你對我懶活的伎倆早已稔熟，心知肚明卻故意裝蒜，給我臺階下。我可以在你那里蠻不講理討得很多便宜，可你從沒有表示過吃虧的意思。
讀著書，聽著搟面杖如歌的中板有節奏地響著，流瀉出生活中平淡而堅固的韻味。一種很深的感觸涌上心頭，一個人任勞任怨一天兩天并不難，難得是幾年如一日啊。難怪女友們都說我生在福中不知福呢！
那依然是個夜晚，窗外明月高照。好友們來家小聚，擺了幾樣小菜，大家幾杯下去便個個亢奮，都說你是天下“第一丈夫”。你醉眼朦朧，并不否認，你長嘆一聲說：唉！咱自幼家貧，人家跟著咱受制從沒怨言，好容易撈著這么個傻瓜，可得咱一生克勤克儉來愛護，不瞞你們，我這一生，只要老婆孩子過得富足高興就心滿意足了，假如我有一天兩腿一蹬，兩眼一閉，我總得給他們攢些吃的用的是不是？
說這話的時候，你也許是很不經意的，但在場的人卻都放下筷子為你所動。那一刻屋里很靜，我久久地望著你，想著你平日的刻苦，疼痛浸透著肺腑！穿越內心，如同做了一次很深的跋涉。我猛然間發覺，你真實的本質存在著很深很透徹的美！
淚水倏然而出……
我終于徹悟了“丈夫”這個稱號的真正含義。我并且深知你的“吝嗇”，所蘊藏著的是深厚的情懷！
是的，你沒有給我榮華富貴，但，你以堅韌，以吃苦，以犧牲給了我生命真正意義上的尊嚴——愛！
因此，我想對你說，我早就想對你說——永久的深情，永久的寧靜，才是一個家庭真正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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