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認定，樟樹在春天里落葉是逆向的張揚。
這是四月剛剛開始的時候，或北或南的風向顯得飄忽不定。這時，云層也是變化萬千，只有到了傍晚，即將落山的陽光透過云塊與云塊之間的縫隙，投射過來，城市在黃昏中輪廓分明，盡管持續(xù)的時間很短，像是一個人從這棵樹走到另一棵樹。在不經(jīng)意的低頭之間，倏然看見了滿地的落葉正閃映著落日的光芒，清晰中坦露著自然的真實。
躍入眼簾的，是新生與衰落竟然在同一個瞬間發(fā)生的景觀，尤其是當強勁的風吹過時，樟樹泛紅的葉子簌簌飄落，遠遠近近，鋪陳起恰似秋天的思維，又在青青柳色中默默地吟唱只屬于自己的、又略顯得孤獨的飄零之歌。我忍不住，彎腰拾起一片，像是在秋天里拾取一片初經(jīng)風霜的楓葉。同樣的落葉，以及我同樣的經(jīng)過，只是由于時間，抑或說是季節(jié)的不同，使得眼前的落葉在春天的明亮里更富有詩歌的意義。
風吹過江岸，催生了無數(shù)的新綠，掩映著樟樹的落葉，而樟樹整個落葉的過程在春天里其實是很短暫的，它似乎就集中在起風的那時刻，之后，生機勃發(fā)的春天，一直晃動著眩目的綠色，以至于進入了行走者的夢境，揮之不去。我想，上一次季節(jié)的迭變到這個時候似乎才剛剛結(jié)束，也許根本沒有結(jié)束，它從一開始就是連續(xù)的，存在的只有“邊緣過渡”的抽象。
“重要的是過渡。”數(shù)年前，一位畫家朋友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正在閱讀一本歷史書籍，一個事件到另一個事件的真相，他從“過渡”中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捕捉邊緣的真實；這又有些像他作畫，考慮著實體與留白的過渡，怎樣更接近于自然。而我，一次次經(jīng)過春天的樟樹，努力地尋找著這種形式上的過渡，比如說，季節(jié)的輪回和我的心境。于是感悟到樟樹在春天里葉子已經(jīng)遠去了比人更得“過渡”三昧：新綠滿枝，黃葉才悄然而去。像是某一個人的夜晚，他的詩行中正在流露出黑夜的質(zhì)感，幾乎觸手可及，但又無以言表。
優(yōu)雅、清新、飄零，自然的回歸在春天這個時刻交織、融合、貫穿，并相互求證，試圖證明生命不息的恢弘境界。我想，對于成熟史詩般的歌頌，不僅僅是在秋天；問題是秋天與春天將生命的輪回以空間加以定格，我在雪花中看見昨天的最后一片落葉，并憧憬著春天最初的一片新綠。冬天仿佛成為了我人生的過渡，真實而又寂寞。“山僧不解數(shù)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是我孩提時代背誦并記憶猶新的一句古詩，但在2009年的春天，一片片掠過眼簾的樟樹落葉，顛覆了以往我所習慣的常識。“一葉知秋”，“一葉知春”都是生命存在的方式，看見它，我似乎能聽見生命律動的聲音。
“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在春天樟樹落葉的剎那間，我看見了無數(shù)的生生息息正在發(fā)生，并由此聯(lián)想到我曾無可回避地遇到的'人生的困頓，那時，我有些絕望，仿佛自己成為了那年秋天的一片落葉。也就在那同一個時間段，命運向我展示出了如同春天般的新綠，我仿佛又活了過來。剎那間，昨天就結(jié)束了。直至今天我記住的還是中間過渡的心靈體驗。那么，樟樹在春天落葉時它的過渡又是怎樣的呢？我一直想找出答案。可惜，春天留給我的那段時光很短，也就是“一剎那”的工夫，轉(zhuǎn)眼即逝。
后來，我在每天經(jīng)過的道路旁，看見了一個巨大的網(wǎng)袋兜裝著的樟樹落葉，它一直被放在路旁，已經(jīng)有很多天了。這時，落葉早已停止，我讀到不少歌頌春天的文章，只有那袋遺忘在路旁的樟樹落葉，提醒著這個春天剛剛發(fā)生過的命運交替。春天還藏匿了哪些我尚未知道的事實，就像樟樹在春天里落葉一樣，一直存在而又很少被注意的事實，我無從知曉。就在我寫這篇文章時，立夏就到了，我像收藏秋天的一片紅葉一樣，收藏著樟樹在春天里落葉給我留下的印象，并期待在秋天再一次辨認與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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