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南陽市二中郭成杰
論《史記》的定位問題談何容易
想對史遷說些別樣的話,是我久有的考慮。然而遲遲不能付諸實施,一方面固然有“思想的果實”還未紅透的原因,更多的卻是恐懼。因為我深知《史記》在國人心目中的地位是多么崇高,也深知史遷的形象在國人心目中有多么地偉大,并且也清楚地記得魯迅對《史記》的定論“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而且,在我的印象中,還沒有見到過誰對史遷說過批評的話。
我常常想,在偉大的形象前,在崇高的地位前,在贊美的絕對勢力前,我怎么能說些別樣的話?雖然有時想到先人有“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的古訓,覺得任憑此足以壯膽。但是,我更深知,國人更習慣于十分善良地堅守著完美主義的陣地,覺得偉人就是完美的偉人。所以我又想,即使我說一些別樣的話,又有什么人來聽呢?即使聽了,會不會當時就火冒三丈?會不會見到我的文字就兜頭一桶惡臭?或者根本見不到我的文字,因為編輯早就將它封殺了。
但是終于還是要動手了,因為,如鯁在喉的感覺也使我長久痛苦。我還是勇敢一點吧,至少也應該化長痛為短痛。
況且,想到“事實勝于雄辯”的古訓又使我一時間信心大增。
然而要動筆,就先遇到了第一個難題:題目應該如何擬定。本來想用《史遷批判》,但我覺得太刺眼,怕萬一文章發表,為我招來許多地快罵或者毒咒。然而,批評的意見還是要在題目在體現,因為我向來認為:標題就是標示文章主旨的題目。而我這篇文章的主旨恰恰是要說史的“壞話”的。
沉吟再三,我終于選定了“完美的瑕疵”來做本文的標題。“完美”可以給史遷的崇拜者以安慰,用“瑕疵”來表達文章的批判意向。定下了這樣一個可能得多方認同的題目,我終于可以長出一口氣了。雖然自己也覺得“完美”和“瑕疵”在語義上有點矛盾,但是也顧不得了--我已經急于靜下心來寫我的文章了。
無韻之離騷
我對《史記》的批判性思考源于魯迅對《史記》的“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這一評語。這一評語無疑是精煉和準確的,“史家之絕唱”高度評價了《史記》的空前絕后的史學價值;“無韻之離騷”就其文學水準來說的。這兩句評語自是沒有錯,但是我們知道,史學和文學是不一樣的--史學是講求真實的,以真實為第一;文學是講求虛構的,以文采為第一。從這一點上來講“無韻之離騷”雖然是對《史記》的贊美,客觀上也正好點中了史記的軟脅。
因為史學的特殊性,古代史官中不乏把歷史真實看得超過了生命的人。《左傳崔杼弒齊莊公》中記載齊莊公因通奸于大臣崔杼妻,不但公然“驟如崔氏”--經常到崔杼家里去幽會,并且公然污辱崔杼,將崔杼的帽子賜給別人。后來崔杼尋機會把他殺了,殺了之后,就應該由大史氏和南史氏來記錄,于是:“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后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氏書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
就這樣,一家兄弟死了三人,且前赴后繼的還有另一家南史氏。只是為了記錄一個真實的歷史,即使齊莊公完全是因私欲而自己找死。
古人對歷史的記錄不但要求真實,而且要求準確。孔子認為不因個人喜好而秉筆直書才是“古之良史”。
《左傳晉靈公不君》上記載:晉靈公不君……乙丑,趙穿攻靈公于桃園。宣子未出山而復。大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對曰:“子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宣子曰:“嗚呼!‘我之懷也,自詒伊戚。’其我之謂矣!”(唉呀,《詩經小雅谷風》中說:我的內心,是多么地憂傷!這就是說我的啊!)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境乃免。”
晉靈公應該說是死得其所,他“厚斂以雕墻;從臺上彈人,而觀其避丸也”;宰夫蒸熊掌不爛也殺,“置諸畚,使婦人載以過朝”。而且因為趙盾對他的進諫而多次暗殺趙盾,連被去的剌客都被趙盾感動得寧肯自殺也不殺趙盾。但是史官在記載了“靈公的不君”之后,仍然寫上“趙盾弒其君”,因為“晉靈公不君”是事實,趙盾在弒君上責任很大也是事實。
史官只負責歷史的真實,不負責做道德的評價。
所以,從文學的角度看,堪稱“無韻之離騷”的藝術特點自是優點無疑;但是從史書的角度看,真實準確永遠是第一位的,真實準確是歷史的生命,而文采只是裝飾。如果一定要在文學性和真實性中選擇的話,從史學的角度,史遷應該毫不猶豫地選擇真實。
但是《史記》在很多的地方是以犧牲真實性為代價來提高其文學性的。
從怒發沖冠到目眥盡裂
先舉幾個大家都很熟悉的例子。
上過中學的人大約都會記得“怒發沖冠”這一成語出自《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從文學的角度看,這一句是非常形象生動傳神的;但是從史學的角度看,它就破壞了真實性,因為現實的物理生活中沒有人能“怒發沖冠”,就科學推斷而言,歷史的真實中也不會有這樣的事,其虛構的成份是顯然的。
另外,象《項羽本紀》中說樊噲“chen目視項王,目眥盡裂”,因用力瞪人而把眼角扯裂從生理特征上講也是不會發生的。這種公然的虛構,雖然是細節,但是表現了司馬遷對歷史的認識,客觀上也必然會破壞《史記》表達上的的真實性和準確性。
同樣是表現人的憤怒的,同樣是細節,同樣是生動形象的描寫,《左傳》的就不采用虛構夸張的手法,而是完全真實地描寫。
《左傳》上記載,秦晉在崤山戰后,晉襄公因姨媽文嬴(秦穆公的女兒,晉文公的妻子之一)的說情而釋放了秦軍統帥。晉軍統帥先軫在上朝時知道了這件事后,非常生氣說:“武夫力而拘諸原,婦人暫而免諸國。墮軍實而長寇仇,亡無日矣。”不顧而唾。(戰士們在戰場上拼命戰斗才把他們俘虜,一個婦人的幾句話語,就讓他們從國都中放走。毀棄了自己的戰果卻助長了敵人的氣焰,國家的滅亡不會太遠了!對著襄公就吐了一口唾沫。)
一個大臣,在朝堂是對國君吐唾沫,這在古代是不可想象的。先軫也知道這種做法的不當,因為他在不久就為此而自學地變相自殺了(在戰勝了翟人后,俘虜了敵軍的統帥后,他安排好自己的軍隊,從容不迫地孤身深入敵營,被萬箭穿身而死)。所以我要說,這一細節描寫從生動和形象上來講,一點也不比“怒發沖冠”或者“目眥盡裂”遜色,但是真實性卻是后者所不可比擬的。
當然,《史記》的問題除了在這些微觀上的失卻真實準確之外,在宏觀上也有一些帶有濃重感情色彩的傾向。這一點集中表現在對西楚霸王、漢高祖劉邦、漢武帝劉徹的記錄上。
漢武帝是個迷信狂
最初引起我思考的是《孝武帝本紀》,孝武帝即漢武帝,也就是司馬遷當時的皇帝,就是他對司馬遷實行了宮刑。
從歷史的角度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往往并稱,漢武帝開疆拓土,其雄才大略世人皆知。但是在《孝武帝本紀》中,我們看到的卻是一個“迷信狂”。
《孝武帝本紀》開篇在介紹完漢武帝稱帝前的簡歷后,就說:“孝武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以后作者就不厭其煩地介紹漢武帝為求長生不老藥而受盡方士的欺騙,先有李少君以“祠灶、谷道、卻老方見上”甚得寵信;次有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被封為文成將軍;再有“敢為大言”(司馬遷語)的膠東欒大進方,被封為五利將軍,“得四將軍印,佩天士將軍,地士將軍,大通將軍,天道將軍印”,結果使“海上燕齊之間,莫不扼腕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后有齊人公孫卿主張封禪,被拜為中大夫,主持封禪,引得漢武帝東顛西跑。但是最終求長生之術的漢武帝是一無所獲。我在看到結尾的時間,仿佛聽到司馬遷的竊笑聲聲:“哈哈,漢武帝的一生就是迷信的一生啊,一世求長生,求個兩手空。”
顯然,即使是皇帝,迷信傾向也屬個人愛好,頂多是勞民傷財,無關乎歷史大局,更不可能是他生活的全部。做為太史令,司馬遷應該是知道這孰輕孰重的,但是他就是要把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不厭其煩地記載下來,對關乎歷史大局的政事戰爭在《孝武帝本紀》幾乎只字不提。
劉邦和項羽誰勝利了
這種取舍上的偏差,在《項羽本紀》和《高祖本紀》中也存在著。而且對后世產生了不可巨大的影響。
從中國歷史上來說,開國皇帝而不被吹上天的例子很少,從夏的禹到商的湯再到周的姬昌,無一不是堪為后世楷模的模范帝王;后世有東漢的劉秀,唐朝的李世民,既便是殺人如麻的秦始皇,屠城能手成吉思汗,還有幾乎要滅絕漢人的努爾哈赤,他們的雄才大略也是被后人稱頌不已的。但是在這所有的盛大朝代的開國皇帝中,最不象樣子的就是開國最久所建邦國最為強盛的劉邦了,以至于有人對他的建國深為不服,在他死后一千多年還感嘆地說:“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而他的對立面,也是他的手下敗將的項羽卻是深得人心成為眾人景仰的偶像,以至于有人在一千多年后感嘆地說:“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在兩千多年后的今天,也仍然不妨礙人們演繹出一個巨力拔山光明磊落愛好和平多情多義的大英雄“西楚霸王”的形象。
在劉邦和項羽的身上,中國人破天荒地打破了“以成敗論英雄”歷史信條。
這問題是值得深思的,在深思中,在不斷的閱讀中,我終于從《史記》找到了答案。
讓我們看一看《史記》對這兩個人是怎么記載的。
在史記中,《項羽本紀》和《高祖本紀》分列本紀的第七和第八,是并在一起的,這很自然。但是,有些內容史遷也是有意把兩個比較著寫的。這一點是何用意,值得推敲。
比較最明顯的是兩人傳記的開端,對同一件事發出了相同的感嘆,說出來的話卻是很不相同。秦始皇東游會稽,項羽見而嘆曰:“彼可取而代之。”劉邦見到秦始皇出行那場面的盛大時,也發出了感嘆:“嗟呼,大丈夫當如此也!”從兩人的話中,我們不難感覺到項羽的莽撞,但是莽撞中卻透射著直率,而且直率得可愛;同樣從劉邦的話中我們也不難感覺到的含蓄,但是含蓄中卻透露著貪婪,而且貪婪得陰沉。
史遷在寫兩人起事前的經歷時,寫項羽很略,一寫他學“萬人敵”,二寫他“長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氣過人,雖吳中弟子皆已憚籍矣。”寫劉邦較詳,寫了他一些生活瑣事,寫他在家時“不事家人生產事業”,為吏時“廷中吏無不狎侮”。平時“好酒及色”,“常從王媼、武負貰酒,醉臥。武負、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歲竟。此兩家竟折券棄債。”
考究這段記載,“其上常有龍”恐怕不會有多大的可能性,真有的話,以中國人愛看熱鬧的心理,那劉邦還能睡著,早就會比“被耍的猴子”更加成為觀眾的中心;而且,會很快地傳到秦始皇的耳朵里,腦袋就會掉得很爽。相比而言,更為切實可信的是“此兩家竟折券棄債”--讓劉邦這個無賴白吃白喝。
劉邦起事前的生活瑣事,史遷記述較為詳細的還有一個:單父人呂公善沛令,避仇從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杰吏聞令有重客,皆往賀。蕭何為主吏,主進,令諸大夫曰:“進不滿千錢,坐之堂下。”高祖為亭長,素易諸吏,乃紿為謁曰:“賀錢萬!”實不持一錢。(沛令有個好朋友來了,官員們去送賀禮,錢少只能在外坐,劉邦空手,卻說拿了一萬錢。)在這段故事中,劉邦又成了一個騙子,不拿賀錢,偏說“賀錢萬”。可是有時,無賴就是有好運,劉邦的這次赴會,不但不花錢,還得了一個老婆,即是后來的呂太后。看來,在當時,“我是流氓,我怕誰”的邏輯也是通行無礙的。
他是如何利用酈生和義帝的
另外,史遷所樂道的劉邦的臟事還很多。列舉如下:
酈食其去拜見劉邦時“劉邦方踞床,使兩女子洗足”,結果“酈生不拜,長揖,曰:‘足下必欲誅無道秦,不宜踞見長者’”。弄得劉邦只好起來“攝衣謝之”。
對當時田榮控制的齊國,他一方面讓韓信去攻打,一方面讓酈生去說降,結果在田榮同意投降的情況下,韓信發動了攻擊,毫無防備的齊軍潰散,導致田榮烹殺酈生。
當他得知義帝被項羽殺死的時候,他先是“袒而大哭。遂為義帝發喪,臨三日。發使者告諸侯曰:‘天下共立義帝,北面事之。今項羽放殺義帝于江南,大逆無道。寡人親為發喪,諸侯皆縞素、。悉發關內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漢以下,愿從諸侯王共擊楚之殺義帝者’”。在這里,先是發喪,“袒而大哭”比死了親父還悲,繼而便發檄討項。如此緊緊著寫,讓人一看就能看出劉邦用心只在后者,不在前者,前者只是虛情假義。
父親和子女
有意思的是《高祖本紀》也記敘了劉邦是怎樣對他父親的。在他父親將要被烹的時候的表現:項羽“為高俎,置太公其上”,然后告訴劉邦“今不急下,吾烹太公”。這時,老父生命握在人手,劉邦卻是多么地從容與鎮定啊,他輕松地回答道:“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若翁,則幸分我一杯羹。”這種話語除了激怒項羽,以使他殺死太公之外,我看起不了什么別的作用。從這些類似于戲言的談吐中,我們可以想見劉邦對他父親有多么“關心”。在劉邦如何對待父親的態度上,我們還可能看到這樣的記載:未央宮成,高祖朝諸侯群臣,置酒未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為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殿上群臣皆呼萬歲,大笑為樂。我想在群臣和劉邦大笑為樂的時候,最笑不出來的就應該是他為正綱常才不得不尊為“太上皇”的老子了。“小人得志,老父可欺”的嘴臉躍然紙上。
對待父親是這樣,那么對待子女呢?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史記》并沒有把這一點遺漏,也為我們詳細地記載了一件事:在戰亂中,“漢王道逢孝惠、魯元,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墮孝惠、魯元車下,滕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曰‘雖急,不可以驅,奈何棄之!’于是遂得脫。”你看,劉邦就是這樣,為了自己逃命,子女都推下車同,不要了!我真不知道,大漢王朝怎么會允許把這樣的記錄堂而皇之的放在官方史書中。
《酈食其陸賈朱建列傳》中還記載著更加不堪的事情,當酈食其想通過一名騎士引見的時候,那位騎士說:“沛公不好儒,諸客以儒生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你看劉邦算是什么東西,簡直是流氓無賴!!“溲儒冠”真是千古奇聞。
就是這些對歷史影響不大的小事,在史遷的生花妙筆下,一代開國帝王,就被糟踏成了這個樣子。
不能仰視的項羽
對項羽的描寫卻完全是另一種樣子。
項梁起事時:秦二世元年七月,陳涉等起大澤中,其九月……于是籍遂拔劍斬(會稽)守頭,門下大驚,擾亂,籍所殺數十百人,一府中皆懾服,莫敢起。斬守,鎮亂,揮灑而就,易如反掌。英雄形象躍然紙上。
等到項羽殺了宋義,解巨鹿之圍,又有一段描寫:項羽已殺卿子冠軍,威震楚國,名聞諸侯…項羽乃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與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勝敵,服友,一氣呵成,痛快淋漓,英雄形象輝煌燦爛。
項羽在戰場上的細節,也有一處描寫,那是在項王為“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而要與劉邦“挑戰決雌雄”而劉邦說“吾寧斗智,不能斗力”時,項羽讓讓壯士挑戰三合,而劉邦手下人樓煩輒射殺之。于是“項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戰,樓煩欲射之,項羽chen目叱之,樓煩目不敢視,手不敢發,遂走還,入壁,不敢復出。”在需要射箭的距離上,在項羽不能攀登的壁壘上,一名殺人無算的神射手就被嚇成了這樣。對此我們不能不發出這樣的贊嘆:項羽真乃神人也。但是也許這一句話會使我們猛然醒悟:有神人嗎?人能有這么大的威懾力嗎?這樣的描寫真實嗎?
我覺得司馬造對項羽的偏愛已經使他迷失了“真實是歷史的生命”這一信條。他在對項羽的描寫中,簡直就是要把項羽當成神人來寫的。既使是項羽的死,他也要項羽死得轟轟烈烈,為此他做了許多的鋪墊。先是美人名馬為項羽的形象做了充分的陪襯:當項羽“夜聞四面皆楚歌”而夜飲帳中的時候。“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于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奈若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闕,美人和之,項王泣下數行,左右皆泣,莫能仰視(既使不窮途末路之際,史遷也要造足英雄氣慨,使眾人對項羽“莫能仰視”正是這一段描寫,流傳下來了一段壯美的“霸王別姬”故事)。
在生命的最后關頭,史遷還給了項羽以最充分的表演: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28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愿為諸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也,非戰之罪也。”乃分其騎為四隊,四向,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我為公取彼一將。”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于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張目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避易數里。與其騎會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復圍之項王乃馳,復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復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夜其騎曰:“何如?”其騎皆曰:“如大王言!”最后關頭終于來了,在能走的情況下,項羽主動說出無顏見江東父老的話,然后是不慌不忙地贈馬、自刎,從容鎮定得無以復加。此處雖然有批評項羽至死不明白“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的錯誤,但是這一段卻寫得悲壯雄闊,讓人們被沉重的景仰包圍著,沒能空閑也沒有辦法去反思項羽的錯誤。
從以上的記錄中,我們可以看到,史遷是如何在感情的驅使下,用他的生花妙筆把項羽寫得越來越遠離真實,越來越成為讓人景仰的神,而不是一名在歷史上的公平爭戰中失敗得一蹋糊涂的人。
正是史遷的這種情感因素在文中不加控制的渲泄,使得史記幾乎是在精彩的同時,就偏離了真實。
關于歷史有人說,“不隱惡不飾非”就是真實,司馬遷做到了這一點,可是他仍然沒有給我們一個真實的歷史。因為他在劉邦身上“不隱惡”在則揚惡,在項羽身上“不飾非”而飾美。
所以我要說,從這一點上來講,正是“無韻之離騷”這一優點,使得《史記》不能稱為“史家之絕唱”。
我覺得如果以魯迅的評語“名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為《史記》定位的話,應該把它當作傳記文學來看,而不是單純的歷史。也許這才是史記最合適的位置。
河南省南陽市二中郭成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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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十二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