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興高級中學 薛萬霖 郵編 314001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元代戲劇家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是一首久負盛名的小令。對這首小令的評論，一般評論家都以為是一首羈旅詩（這里的“詩”是廣義的）.如朱東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下編第一冊）認為,“作者以凝練的語言，通過一幅秋郊夕照圖的描繪，準確而委婉的刻畫出旅人飄泊的心境（著重號為筆者所加。下同）由華東師范大學、上海師范學院、上海教育學院合編的《歷代名篇選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則說得更為具體明白：“總共二十八字，通過抒寫秋野蕭瑟凄涼的景色，將一個飄零他鄉的游子在旅途中思念故鄉的寂寞情懷表現得十分深刻。”任中敏、盧前主編《元曲三百首》（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則說：“全曲不用一個‘秋’字，卻寫盡深秋荒涼蕭瑟景象；不用一個‘思’字，卻將游子的濃重鄉愁寫得淋漓盡致。”
“秋思”究竟是誰思？思什么？“斷腸人”究竟指誰？持羈旅詩觀點的評析者均認為，“斷腸”的意思是“愁腸寸斷之人”；“斷腸人”指“瓢泊天涯，極度憂傷的旅人”。
但我對這種解說頗感疑惑。我認為，《天凈沙秋思》是一首思婦詩，是在家的妻子思念在宦途或商海中瓢泊的丈夫。
1、從小令的內容來看，“枯藤老樹昏鴉”是說西風蕭瑟的深秋季節，暮色蒼茫中，連烏鴉也歸巢枯藤纏繞的老樹--白天為生計而四處覓食，夜晚降臨時總是以家為安！“小橋流水人家”是說“家”環境多么寧謐--有橋有水有溫暖。“古道西風瘦馬”是說，“凝妝上樓望遠人”，古道上一騎來是誰？許是心愛的人歸來？揉眼望去，卻原來是他鄉長途跋涉的旅人！荒涼的古道上，瑟瑟的秋風中，旅人騎著瘦馬踽踽獨行--旅途勞頓，馬尚且瘦，人何以堪！“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是思念之語--太陽已將下山，“紗窗日落漸黃昏”，日日以盼，天天翹首，心上人，你在何方？秋已深，天正涼，宦途商海多風波，歸來吧，心上人！家中寧馨而溫暖。歸來吧，心上人！快解卻我的懸盼之心。你可知道，我夕夕路口望，錯認幾人馬？“天涯”這里當表示不定處所。
2、從情節結構看，一般來說，思念常是由近及遠的。如果此小令是羈旅詩，應該是從旅人身邊的景物寫起，再寫遠方思念中的家鄉，以此寄托思鄉之情。而此小令顯然是先寫家鄉(近景)再寫旅人（遠景）的。因此說此小令是寫在家的妻子思念在宦海或商海中奔波的丈夫更為貼切。
3、古漢語有一個有趣的語言現象，叫“美惡同辭”即同一個詞語“義兼正反”。如“臭”，既有香義，又有難聞的氣味義。唐宋以降，“斷腸”又常常被用作“可愛”詮解。如肖綱《春日》詩：“桃含可憐紫，柳發斷腸青。”“紫”與“青”自然是美色，“可憐”與“斷腸”對文，是“斷腸”猶“可憐”也；而此處的“可憐”義同于《孔雀東南飛》中的“可憐體無雙”一句中的“可憐”。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之十八：“天津三月時，千門桃與李。朝為斷腸花，暮逐東南水。”桃花、李花，繽紛鮮艷，煞是可愛，此“斷腸”義“可愛”也。韋莊《古別離.》詩：“更把玉鞭云外指，斷腸春色在江南。”江南的春色當然是可愛的。“斷腸”也寫作“腸斷”。杜甫《閬水歌》：“閬中勝事可腸斷，閬州城南天下希。”《杜臆》云：“閬中勝事，總結上文。而贊云可腸斷，猶韋曲之花而惱殺人也。”蔣禮鴻先生更是總結說：“傷心、腸斷，此愁苦之詞，而唐人或以為歡快娛情解。……杜牧《遣懷.》：‘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韋莊《丙辰年漉洲逢寒食城外醉吟》：‘雕陰寒食足游人，金風羅衣濕麝熏。腸斷入城芳草路，淡紅香白一群群。’所詠固皆歡快娛情之物與事也。昧者不知，則改牧之腸斷為纖細。《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十五所引固不爾也。李商隱《柳.》：‘曾逐東風拂舞筵，樂游春苑斷腸天。如何表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前二句寫春柳之敷榮，后二句寫春柳之凋悴。樂游句與李白詩‘桃李斷腸’何異！”（蔣禮鴻《懷任齋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頁65）可見，“斷腸”可以反訓，解作“可愛”，在古詩曲中是大量存在的，絕不是個別現象。
4、再者，古人常用“思婦閨怨”來表達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如王昌齡《閨怨》詩：“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再如北宋呂本中的《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據以上分析，我認為，把《天凈沙秋思》理解成“思婦詩”更切合小令之意。這樣解釋，曲題中的“思”字就落到了實處，“斷腸人”的解說就更加合情合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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