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是高二下學期的一個夜晚。白熾燈明晃晃地照著，屋子里十分悶熱，窗戶那邊偶爾會吹來一陣涼風，周圍安靜得讓人緊張。沒有人說話，只是有小字條不停地傳來傳去。一切都和往常一樣，我也昏昏欲睡。這時，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大奎。大奎是我們高一上學期的化學老師，我們已經一年多沒見到他了。他走上講臺，靠在黑板上，十分平靜地說，他辭職了，要離開這所學校，今天特意來和我們告別。我不知道有多少老師在辭職前會和他教過的學生告別，何況是只教了半年的一群文科生？但是，他一向是這么有人情味的。有一次，同桌化學作業沒寫完，提著膽子在化學練習冊上貼了張條，上面寫著：“老師，我昨晚實在是時間不夠了，作業熬夜也沒寫完，請見諒。”等練習冊發下來，大奎居然還在底下回了幾句：“沒事，補上就行了，老師相信你，熬夜別太晚，對身體不好……”其實，他不是那種活潑外向的老師，雖然年輕可看上去很老成。他只要和我們在一起，就變得幽默而善于自嘲，尤其是拿自己的“短板”——外貌或者身高，開玩笑。有一次，他一進教室，就看見黑板擦掛在黑板頂上。“這是考驗我的海拔呢？”他不動聲色地說，“那我就用智商把它夠下來。”同學們開始大笑。在記憶里，他是唯一一個沒跟我們發過火的老師，這一點很難得。他就是靠這種體諒和人情味兒把我們征服的。
鏡頭拉回那個晚上。聽到他要辭職，我們有些震驚，畢竟這所學校的待遇還是很好的。他解釋說：“當初，我和女朋友是一起來的，但是學校老師位置不夠，她就只能在實驗室，不能講課。她已經兩年沒講課了，再不講就沒有發展了。我們上大學的時候，她比我厲害多了，搞科研我可不如她。”他微微地嘆了一口氣，又說：“我們一起去另外一所學校，那里的校長答應讓我們都講課。所以，我得走了，有點舍不得你們。”告別的話好像已經說完了，他點起一根煙，開始跟我們說起自己來。我們第一次知道了他家里以務農為生，知道了他曾經輟學，并以為自己永遠告別學校了，后來學校給他減免學費，又給他了機會。“我爸當時都給校長跪下了。”他還說，他靠兩本別人做過的`參考書自學了高中的物理和化學，然后考上師范院校，直到站在講臺上成為一名教師。
說起這些的時候，他很平靜，顯然他已強大到不會再被苦難的過去所傷害。我們也從沒在他身上看到自卑、焦慮和局促。他接著說，人生很漫長，需要經歷各種階段，品嘗各種滋味，承受各種挫折……無論成績如何，無論家境如何，我們需要面對的是一個未知的將來。只有把自己武裝起來，成為一個強大的個體，才敢于迎接風雨、戰勝困難。大家的路還很長，機會也很多，一定要把握住。
那天，他說了很多話，有很多我已經記不清了。等到他說完，許多人都淚流滿面了。最后，我們唱起了班歌，歌聲剛一結束，他悄悄地掩門而去，我想他是哭了。之后，我再也沒見過他，但我會永遠記得那個晚上。那個晚上，一位老師通過自己的坦誠，意外地和我們結成了一種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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